墨云天坦然受之，而后言道：“你也不必太过感激。我只是看到了可能，于是做出了尝试。事实上我并不懂生之道，反而从你的领悟里获益良多。若非你当日幡然自省，我未必会出手，你也未必能窥得生之意境从而自救；若非你笃信我所讲的道，你也不会看清曾经摆在你面前的珍宝；若非你勤勉修业自强不息，你也未必能紧紧地抓住它们。你今天的闻道又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我所讲之道的部分准确性，这对我来说非常有意义。所以你不欠我的。或许有恩惠，但我并非是为了什么回报。你可以心存感激，也可以付诸行动。都只在于你的选择。”
墨云天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那是一句重复的话。重复的话往往能突出说话之人想要强调的核心内容。有时候甚至能突出某些话语更深层次的含义。墨云天不屑于那样做。
慕容颜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殿下的不在意。同时也明白，在道德上来说，这也是应该由他来表达的话语：“只是要明白我不欠殿下的。”然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才幡然醒悟：人所作出的选择往往取决于当前可供选择的条件，而非曾经所亏欠的债务。没有人会因为债务而主观上赔付沉重的代价，更何况这世上从来就不乏忘恩负义的人。强调别人亏钱的债务往往只会招致对方的反感，把恩惠当做投资则是更危险的做法，不仅难以讨回代价，甚至会因为盲目的乐观而提前付出更多的代价。
这就仿佛父母省吃俭用供儿女上贵族学校一样。他们期望通过子女的蜕变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总不免培养出几个不孝儿女来。即便有所收获，也多不尽如人意，因为他们期望的更多。
他相信殿下是真的不在乎，并没有那么复杂。但殿下的这种不在乎则明显符合这个道理。这让他获益良多。
“说到底，这都缘自你自己的选择。”墨云天面无表情，他相信话语完全能胜任表达态度的任务，“路漫漫其修远兮。你好自为之吧。”
“殿下训诫之言慕容颜定当谨记于心。坚守道心，不为外道所惑。披荆斩棘勇猛精进，矢志不负殿下此番恩业。”慕容颜愈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本想再说些“任凭驱驰”之类的话，又怕殿下不喜此种功利、谄媚之言。但心中却这样希翼着，总有一天，他能真正地帮上殿下的忙。便是传个信、跑个腿，也是好的。
墨云天微微摇头，冲其摆摆手道：“只要不辜负你自己就行了。”
慕容颜见殿下似有些不耐了，也不再多言，诧然退了开去。这一退正好迎上走来的袁星罡。
“恭喜慕容道友得窥大道。贪狼亦是不甚艳羡啊。”袁星罡竖掌道贺。
慕容颜也是拱手一礼，谢道：“在下能有今日之机，还是仰仗了贪狼道友的论道盛会。慕容颜在此谢过了。他日若有差遣，道友知会一声便可。”
“慕容道友客气了。此番论道，贪狼也是获益良多。这一切还要多谢殿下布道之贤举。”袁星罡转身冲墨云天微微点头致意，随即擒掌一翻便有一物现与其上。
众人定睛看去，原是一件整齐折叠的衣物。于是便有人猜测道：“这便是黄鹤道袍？”原本结合前因后果，这应是那作为“道果”的天阶法衣黄鹤道袍无疑了。只是袁星罡手中的衣物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甚至有那么一点老旧，全没一点天阶法宝应有的神异，倒像是一件凡俗道士勉强可以避寒的简薄单衣。
袁星罡不可能对这种无谓的疑惑浪费时间解释，只道：“道究竟是什么，我辈修士又为何修道。殿下所言未必全是对的，也未必就是唯一的答案。但殿下所布之道确实大大拓宽了我等的眼界，而况慕容道友亦因此闻道，可算是本次道果盛会最无可争议的‘道果’。贪狼认为，墨云天殿下应为此次论道的最大贡献者。所以，我决定将一开始便定为彩头的天阶法衣黄鹤道袍赠与殿下，在场诸君可有异议？”
“没有！”
“此乃实至名归！”
“我等并无异议！”
既然有此一问，在场之人俱是纷纷应承。其实应与不应根本没有意义，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沉默。废话，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还能有什么异议。况且对方还是墨云天，又有几个人敢有异议呢？难不成还要跟墨云天来个“以力证道”一较高下？
墨云天本人却摆了摆手，将飘来的法衣推了回去，道：“闻道有先后之分，却无高下之别。墨云天之前所言也不过应机之辩，一为摆明立场，另一方面也是存心印证感悟所得。天阶法衣如此贵重，墨云天受之有愧，还请阁下收回吧。”
宝物送到面前还要拒绝，这是多么的败家、多么的装逼啊！但人们却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事出有因嘛。再说这也不是墨云天第一次“沽名钓誉”了。
袁星罡接过法衣却没有收起来，而是说道：“区区一件法衣实不能及殿下所述‘天道本源’之万一。而况这本是事先说好之事，殿下总不好让贪狼食言吧？至于廉贞子之事，乃是另一码事。既然殿下已经做出决定，想必是不会受任何因素而改变的。贪狼也没有这个意思。所以，还是请殿下接下法衣，勿再推辞了。”说着，又将法衣送了过来。
“既如此……”墨云天略一沉吟，终于接下法衣，“好吧。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随即手一翻将黄鹤道袍收了起来，自顾坐下默默呵护着怀中的明火火，不再言语了。
袁星罡见状也无言语，转身对师姐紫薇子点了点头。那边紫薇子会意，这便大声说道：“昆山道果大会至此功行圆满，紫薇代表昆仑山在此感谢诸位道友的参与和支持。因为一些事情，此次道会举办的颇有些仓促，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诸位道友海涵。为了庆祝道果大会完满结束，以及感谢诸位道友的支持，我们略备了一点薄酒，还望诸位道友不要嫌弃。”
紫薇子说罢，破军子与巨阙子同时操控飞剑砍伐起刚刚长成的树林来。然后又有禄存子与武曲子合力将砍下的大树纷纷移走。近百根合抱之木簌簌而落、又咻咻破空，一时间场面颇为壮观。不一会儿，道场之中的树木便被清理干净。而那余下的树桩则成了天然的桌子，很快就有数十位男女道童端着各色菜式、各味香酒将一个个树桌摆满。
眼见着一片树林变作一场盛宴，在场之人无不为之莞尔。很快，喜悦的氛围渲染开来，笑声已是此起彼伏。人们都开始享受这最后的狂欢了。
宴席还在进行，墨云天等人却早已不在了。凌云峰上，明火火远远便看见了被带回来的阿贵，招呼道：“嗨，阿贵。你总算是回来了。”
说话间，文曲子已是驾着遁光飞至近前。随即撤去法剑按落云头缓缓降了下来。许是快速飞遁引起的不适，阿贵脸色微青，不客气地跨过文曲子，而后朝明火火声讨道：“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跑了，这会儿好意思跟我打招呼？”
明火火面上微窘，却还是绕着阿贵转了几圈，一边查看阿贵是否有缺损，一边颇没底气地辩解道：“我也中毒了嘛。小小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必须要第一时间逃跑。不信你问他。”
见老师投来询问的眼神，墨云天点头答道：“确实是这样。如果火火被擒，后果不堪设想。”
“是吗？我倒是挺想知道这‘不堪设想’是个什么景况。”铁矢一直对这个问题十分上心。虽然墨云天在不久之前刚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但明火火毕竟没有被人抓住。他相信明火火在墨云天心中的地位就像凌可儿在他心中的地位一样重要。如果明火火被人抓住，然后用其威胁墨云天的话，他依然不会妥协吗？
这话如果是别人来说就已经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了，但以铁矢跟墨云天的交情，再加上铁矢一贯插科打诨的习性，墨云天只是瞪了一眼以为作答。
墨云天不去理铁矢，而是转而对阿贵关切道：“你还好吧？”
阿贵摇摇头，有些迷惑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一场好梦被刺骨冰寒冻碎了，醒来就发现到了冰窟里，身边还多了两个看守。然后没多久又被他带了出来。”阿贵朝文曲子指了指，他对文曲子比较陌生，也不知道对方的道号是什么。对于整个事件，他其实是比较模糊的。醉三千的毒性对明火火都能产生一定的影响，更何况是他这个将将筑基的化道之人呢。他在喝下药酒的第一时间就醉倒了，之后就人事不知。便是被千云洞里的刺骨冰寒冻醒，也用了近一刻钟才完全从宿醉中清醒过来。然后很快就被专程赶去的文曲子带了回来。对他来说，整个过程都有些莫名其妙。至于明火火舍弃他独自逃跑的经过其实是他见到明火火之后猜测到的，也就随口一问而已，既是一种老顽童式的幽默，同时也表明自己对这种事情很是在意。
袁星罡再次致歉：“发生此种事情实乃门下看管不严之责，贪狼在这里向阿贵先生你说声对不起了。阁下若有什么不满之处，尽可以提出来，我等必将竭力弥补。”
阿贵却耸了耸肩，随意道：“算啦，反正发生了什么我都没看到，也没什么感觉。我都一个要死的人了，没什么好计较的了，爱谁谁吧。”说完还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就旁若无人地跟明火火打闹起来。
（“混蛋，原来你才睡醒啊！害得我还愧疚了好长时间。”
“你会愧疚才怪！你别想糊弄我老人家，就算我没看见，也知道你当时肯定跑的比兔子还快。心里肯定还幸灾乐祸呢，‘这死阿贵，可别给人当猪猡卖掉了。’”
“喂喂喂，我有那么不堪吗？我很讲义气的好不好！可是小小的话我必须要听啊。再说我只要没被抓住，就没人敢动你。所以……”
“所以你逃跑还是为了我好？”
“嗯嗯嗯，你能明白这一点，我感到很欣慰。”
“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