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已经持续小半天了。墨云天早就感知到了,但只有真正走出舱室,他才感受到漫天雪飘带给人的天籁之静。
他喜欢雪天,尤其当下的情境更是一种久违的感触。看不见反而更好,不必为漫天苍白的纯白所迷惑,用身体去接触,用心眼去感受。
雪是一种其妙的物事。用眼去看时,它是如此的纯洁无暇,六芒星的形制更是让它染上一层艺术且神秘的美丽外衣。然而实际上,它从高空坠落的过程中会因为较大的表面积而吸附众多的粉尘,所以其实我们从来就没见过真正纯洁的雪。
但正因如此,雪的纯洁才更为珍贵。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纯洁的事物,在前行的道路中人们总是无可避免地接触到世间万物的本相。来自四面八方的杂质向你侵染,有人选择合污同流,有人选择避世隐居,永远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选择紧守一颗赤子之心在红尘中历练。
因为真正的纯洁只存在于他们的心中。不光如此,在避无可避的时候,他们甚至会用整个身心来包容现实中存在的瑕疵。这不仅不会玷污他们内心的纯洁,反过来,他们还在一定程度上净化了世界。雪后的天空总是变得更澄澈、清新。
雪不仅能净化空气,同时还能缓冲低温的残酷。之所以“下雪的时候不冷,化雪的时候才冷”,便是因为雪从液态的小水滴转化为固态的小冰晶的过程中释放了热量。当天气转暖之后,它们又会吸收热量还原为水、气。
雪是大自然对生命的温情,一如那些拥有雪之品质的人,在严酷冰冷的现实中散发热情,然后又在饥渴的芽季化作清冽的泉水激励将将复苏的大地。哪里需要它们,它们就化做什么,但又却永远保持着高雅、纯洁的品格。
墨云天自问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有温情的一面,对身边的人,他比春天的和煦花风还要沁人心脾;如果非要化作冰晶,他就只能是冰雹或者雪暴,或许也能顺便净化净化空气,但更多地则是要杀灭那些敢于挑战自己心中“酷寒”的生命,整日整夜地恐吓、呼啸,成片成片地收割、压灭,即使为此堕入泥潭也在所不惜。
他的心中有爱,比绝大多数人更为炽烈,但更多地却是恨,冰冷无情是世界之镜映照出的妖魔,彻骨冰寒如火一样时刻焚烧着他的灵魂。他的世界是红色的,血腥味充斥着每个角落,杀戮的躁动时刻不停地鼓动他报仇雪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偿还曾经犯下的罪孽。
唯有爱能让他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从遇到智玄的第一刻起,他的世界泛起香甜的涟漪,不再是一望无垠的荒芜炼狱。再到遇见明火火,他的心中终于燃起希望的火种,黑暗冰冷的罪域终于有了生命的渴望。
于是,他用爱打造一副牢笼将恨紧紧包裹,并深深压于心湖之底,立志做一个温暖、热情的守护者。
可一旦有人胆敢有一丝一毫地侵犯,它还是会以最丑恶的面貌冲出水面,用最恐怖、最血腥的力量将一切毁灭殆尽,甚至连自己也不放过。
他羡慕那些高雅纯洁的人。
“哇,呵呵,好美啊!”明火火一走出舱室便看到墨云天被无数瑰丽雪花萦绕的奇景,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然后便舍弃搀扶的岚若奔到墨云天身边转起圈来。
她不敢过分接近,深怕坏了这美好的奇景。可又忍不住好奇贪玩的性格,一面瞪着眼窥探,一面伸手去试探。
墨云天身周的雪花与正下着的普通雪片有着绝大的不同。普通雪片一般都是由多个雪花黏在一起形成的,墨云天身周的雪花却都只是一片一片的,且呈现出六芒星的无数种细微差异,当然最为直观的还是它的大与不同光态的奇异瑰丽。
雪花也不是统一的大小,而是有大有小。最大的堪比成人手掌,最小的则甚于微尘,然而即便如此也能让人清晰分辨出来。它们都泛着各种不同色泽的淡淡微光,那是阳光折射后散开的华彩。普通雪片就没有这样的光彩,因为它们不够纯洁剔透,光在折射的过程中大幅衰减,或者干脆被吸收了。
这种不同很容易便体现出它的超自然特质。明火火由是判断出这是小小施展的特殊神通。只不过这会儿小小神气敛静,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完全没有一点催动法力的痕迹。她于是越发好奇。
这是正好手指碰上一块不大不小的雪片,顿时惊人的寒意从其上袭来。正所谓“十指连心”,明火火的心口不由一痛,感觉好似被烧红的尖锥在心口猛刺了一下。
她赶忙缩手。却哪知这一切一动马上引起雪花的“警觉”,无数雪花如雪暴一般向她滚去,在她一愣神的瞬间便已爬满她的半截手臂。
这下不只是单纯的冰寒了。雪花如刀片一般在明火火的手臂上旋转切割,发出迟滞的金铁交鸣。明火火功体强悍,自不会被如此轻弱的攻击所伤。但也不好受,冰寒如万千细蚁叮咬,只是一会儿疼痛就开始向麻痹转化。
明火火虽惊不乱,即刻运转火元反击,一面以刚猛掌力拍打雪暴,一面以高热辐射熔炼冰雪。反击立时起效,紧缠而至的暴动雪花顿时被击出一块孔洞,覆盖手臂的雪花也正迅速消散。但麻烦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有向危机转变的危险。
暴动的雪花受掌力阻击时便顺势转为分散的包围攻势,就仿佛明火火的一掌将抱团的雪花拍均匀了一般。在她两掌打出,才准备发第三掌时,雪花已经将她彻底围住。而那被她发出的高热所消解的刀片一般的大片雪花则只是化作了极为细微的雪花,还是依旧笼罩在她的肌肤上,依旧是寒意袭来,与她发出的高热针锋相对。
明火火没想到雪花攻击还会有这样的变化,不仅不恼怒,反而更是见猎心喜,在与之激斗的同时还不断地发出惊奇且满足的笑声。
墨云天刚刚已经回过神来,却没有收回雪花神通,而是任其与明火火较量。他静思感悟雪之奥妙的时间不短,却也不长,只不过在这段时间内,岚若也终于醒转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见墨云天,于是明火火不大情愿地将他掺了出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明火火本不想让他劳顿的,只是拗不过他那样坚持。他勉强地站立着,眼中却没有任何疲惫或脆弱,一如往常那般沉静。墨云天冲他点点头,“嗯,比我预料的还要早一些。”
岚若微微躬身,勉强笑了笑,心中有许多话,但真到嘴边时却又感觉都不合适,于是干脆保持沉默。
墨云天则没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坦言岚若还不知道的事实,“你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具体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义父遭到反叛族人的暗算,身负重伤,是火火在危机时刻救了他。不过他在三个时辰前执意离开了,而且心灰意冷,表示不再理会家族之事。”
乍听这个消息,岚若微微愣神,显得有些吃惊,旋即又释然,“这样也好。”
这与墨云天猜想的情形差不多,于是点头笑了笑。
岚若则转而道:“还要多谢公子出手。家主于我有恩,他若身死,岚若必将抱憾终身。”明火火怎么可能那么巧就把费沫给救了?所以这必然是墨云天提前做好的安排。这么简单的逻辑,岚若根本不会再做他想。
墨云天却不接受,“这是我的义务。你既因我而受伤,在此期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而且这对墨云天来说并不能算什么大事,更没有必要让别人感恩戴德。
岚若摇摇头,“若没有公子的智慧,岚若即便睁大眼睛盯着,又能有什么用?现在落到这种状况,对岚若来说却是已经是最好局面的了。”
内部反叛不同于外部袭击,既然人家有意要暗害费沫,完全可以将阻碍计划实施的人调开或是除掉。岚若自负根本想不到会有族内人暗害费沫,即便没有受伤,他也是会被重点监视的人之一,人家根本就不会让他有机会破坏计划实施。
已经是过去的事,墨云天无意在此之上多做文章。而以岚若的言谈,看样子也并不太过在意,于是转而道:“你刚刚醒来,伤势还需要进一步的恢复。与费沫不同,在你的实力没有恢复到正常水平之前,我不能让你离开。这是我的做事方式,希望你能理解。”
也许觉得这样还是有一点不近人情,故而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有什么要求,譬如保护你的家人之类,我会设法尽量满足。”
岚若哪有任何不满的,他的心里只有踏实与感激。墨云天还因此表达歉意,这让他更是不知所措。及至提到他的家人,这种情绪一下子上升到一个临界点。他急切地摇头,神情慌乱,眼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不用不用。在政变中他们应该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也许因为我的原因会受到圈禁,不过之后岚若自己会处理的,公子不必为此费神。”
“不用,当然不用啦。”明火火的声音突然传来,岚若循声看去,见明火火头戴一顶晶莹的雪花桂冠正转着圈儿往他们这边蹦,一面走,一面还补充道:“不过说他们‘无关紧要’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虽然没有证据,但却有种种迹象表明费沫所中的毒就是尤丽下的。而且你父母他们之后还追击我来着,显然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无关人员。”
明火火的话颇有些讥讽的意思,岚若却从中感到她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对于明火火猜测的事实,他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感觉,甚至觉得那样才更合理一些。
对此,他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众多复杂的情绪纷至沓来,说不出口,于是只剩下一声叹息。
明火火无法理解岚若的心情,因此也不能理解他的反应。而她的字典里也没有“适可而止”这个词汇,对于好奇的事情总是不遗余力地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打算以后怎么面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