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精妙的计谋往往并不需要很复杂而刻意的设计,只是一点,仿佛一夫可当的关口,又或一士抚琴的空城,事态自会顺着应有的逻辑发展,而结果往往在设计者的预料之中。
不知其理者,往往惊叹于谋士的计算之精、气魄之雄;究其理者,便知所持者不外乎世道人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以前,这是凌可儿最厌恶的规则,现在也没多少改观,但当她自己开始利用这条规则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充满了成就感。
岚若点点头,他基本上明白了凌可儿的意图,同时也再一次确定自己真的不适合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绝大部分时候,他都能看穿别人的预谋,可真要他自己参与进去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就好像现在,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却依旧为该怎么去做而感到迷茫。
一般情况下,他应该像故事中的隐士高人一样,黑衣蒙面,在暗夜中为根骨清绝的后生传功度法指点迷津,以免为预谋落下痕迹。但那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并且也有悖学院的教学宗旨,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他觉得自己还是光明正大一点好,可是转念又觉得这样太过明显,会不会引起其他势力的警觉,乃至于反击?
最终还是决定这样做。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问题。接下来,他要怎么跟金吉开始呢?直接把凌可儿的计划坦白给金吉,以期望他能积极配合?这样应该不符合凌可儿的计划,金吉也多半同自己一样适应不了这样的阴谋,即便它一点也不卑劣。
那就只能用别的借口来掩饰了。用什么呢?
嗯……
“我觉得你很有天分,不过你也犯了一些天才很容易犯的错误。”不行,太突兀了,而且生硬。
“你很不错,愿意跟我修行一段时间吗?”也不好,自己还没有收徒的准备和打算。
“殿下很关心库克家的幸存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殿下偿还一二。”用殿下来做幌子似乎太刻意了,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
唉,真难。
“那行,这事儿就先这样吧。反正也不是三两天就能成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倒是你,你怎么搞得?听说你妹妹跟孔胖子混一块儿了,啊,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单着,并且如此地不思进取?你看我们这一代人:墨云天跟智玄苦命鸳鸯,勾陈子跟紫薇子不清不楚,慕容颜跟南宫玉有缘无分,呃,这个好像不怎么正面……哎,别管这些。人不风流枉少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宅?宅也就罢了,可学院里那么多倾慕你的女孩子上赶着倒贴,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就是你的不对了。
哎,我说……”
凌可儿很莫名,完全不知道岚若为何走神,对于自己之后说的话完全没有反应。难道是在暗示自己该离开了?毕竟他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但这不像岚若的作风,按他的习性,应该直接说出来才对。
或者干脆就是在装傻,故意不理自己顺带手的红娘事宜。其实那根本与自己的关系不大,她纯是抱着好奇的态度来做这事的。没想到遇到岚若这种反应,已经有些尴尬了,却不知道岚若根本是在为别的莫名其妙的事情劳神。
可凌可儿从来都不是个喜欢知难而退的人,东家长、西家短一番铺垫之后便自然而然切入正题:“古梦娇,应该有映像的吧?人长得漂亮不说,性子还很淑静,又善解人意。虽然结丹中期的境界不高,但其实不是天赋的问题,再说对女孩子来说,修为也不是特别重要。最关键最关键的还是人家很仰慕你,言谈之间对你是推崇备至。
不过女孩子家嘛,终究有些放不开。这不,求到咱这个‘过来人’身上了。这也比你这个男子汉强多了,说是敢爱敢恨积极主动也不为过吧?现如今这么好的女孩子已经很少了……别看我!好吧,我不是淑女,你满意了吧。
你到底什么意思?见不见?
算了,随你吧,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你自己看着办!”
岚若回过神来的时候正赶上凌可儿细数古梦娇的优点,由于没注意之前那番铺垫的话,所以根本不明白凌可儿讲这些是什么意思,渐渐地猜到一些,反而更懵了。事后则又一阵阵地不安。
有人喜欢自己,这总不能算是坏事吧?可他拢共也没见过对方几次,连熟悉都谈不上,唯一一次接触还是在交割演武堂的使用权的时候。这样也会谈及到感情吗?总觉得怪怪的。甚而感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压力,好一段时间都觉得很不自在。
“算了,也不是这一件事情需要伤脑筋。世事纷扰,还是顺其自然吧。”岚若如此安慰自己。
学院内拉帮结派的现象由来已久,岚若仔细反思,发现其实从刚一开学时就已经微显端倪。这恐怕就是凌可儿认定有人背后唆使的根据之一。
岚若对此并无所谓,智玄则认为这反而是好事。她办学的目的之一就是消灭霸权对世界的控制,自然不会惧怕因此所要面临的困难。既然矛盾冲突无可避免,早发现当然要比晚发现要好。
而且这只是一种态度,智玄本人甚至没有对此采取任何措施。有不少教员向她反映过,智玄则不厌其烦地阐述自己的想法:“我相信高自由度的文明能慢慢消化霸权统治的社会结构。”
这种观点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但也没有公开的反对,因为不认同的人也无法找到其它更合理的应对方法。
首先,不能用武力镇压,这完全违背了办学的基本原则;
其次,不能用相关的规定来禁止。
一方面,明文规定无法彻底消灭拉帮结派的现象,因为拉帮结派现象是在利益共同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那根本就是社会形成的基础;另一方面,这也不符合智玄办学的根本宗旨。
再者,那些人之所以不认同智玄,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有着学院之外的立场。真正站在学院利益的立场上的人基本上都能认同智玄的观点。
作为智玄的弟子,痴画就是在这最后一点上与师尊产生分歧。在她看来,利益就像仇恨一样,人是不会放弃的。
“也许学员可以在既得利益者的立场没有真正形成之前超脱,可是那些既得利益者是不会放弃自己赖以谋利的立场的。”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痴画向智玄提出这样的质疑。
虽然痴画拜师的根本动机与墨云天有关,但她也希望能从智玄那里吸收到一些能让自己变强的力量。尽管她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利益纠葛。
“人生在世,又怎么可能超脱于利益之外呢?”智玄反问道,神态却是沉静的。
痴画愣了一下,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觉得这还是自己的问题,不应该由自己回答才是。但智玄既然这样问,她只好顺着话说下去,“那师尊就该有所防范才是,难道就这样看着学员为利益所驱使吗?”
“问题不在于我是否忍于冷眼旁观,而是:防范真的有用吗?”智玄依旧反问,看来是打定主意要让痴画自己找出答案了。
其实问题明摆着,痴画一开始就说破了,这会儿只不过更透彻了一些:“没用。”
智玄终于点头,然后缓缓讲道:“人之利欲恰如地之江河,鲧以息土堵之,却不料江河因此泛滥,灾洪更甚。大禹以疏导为理,终得大治。
这个道理相信世人皆能明晓,我想你的问题也在于此。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禹治水亦非是一夕之功。
禹曾三过家门而不入,世人皆以禹深晓大义,不因私而废公。然家庭顺睦乃人之伦常,何错之有?世人妄读史书,不知其理,禹是以得寡恩无情之薄名。
其实治水非是一夕之功,更非一人之事。所谓上行下效,禹过家而不入实是以此明志,更为表率。
如此,便可以使江河大治了吗?
还是不能。
疏不若阻,唯需水来土掩以应。疏导之事应与势态依之、与纹理合之,则需知势态、明纹理。禹曾遍查九州水势,不辞辛劳;更以准绳测之,不避艰险。如此方知江河之势理,方能成竹在胸治水有成。”
痴画基本上理解了智玄的意思,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疑问:“所以金吉,或者说同心社就是师尊用以试水的准绳?”
智玄对此没有回应,仿佛在等痴画提出更多问题。
痴画确实有更多问题,“可是据我所知,岚若是受凌可儿所托才会对金吉特意指点,金吉因此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他应是凌可儿的‘准绳’才是。这也可以利用吗?”
智玄摇头,她现在基本上已经对痴画的想法有所了解了。其实痴画非常聪明,并且敏锐,她总能看透世事背后所隐藏的本质,非要找出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她看问题的高度还不够。
“金吉不是谁的工具,凌教员之所以选中他,也是因为金吉有那样的潜力,或者说,金吉正好处于那样的形势之中。凌教员也是在因势利导。与此同时,凌教员也在相应的形势之中。你可以认为金吉的崛起与我有关,因为学院是我创立的,基础规则也是我订立的,我在办学之初便预见到了这样的情势,这就是道。但这不是利用,情势的发展是必然,金吉的崛起只是偶然。”
智玄的解释浅显易懂,痴画因之大致上明白了自身的问题所在。按以往的习惯,今天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下去:“可如果以宿命的眼光来看,金吉的崛起是否也是必然的?因为凌可儿、岚若、金吉,乃至于其他所有推波助澜的人的行为都是由性格和欲念主导的。”
智玄沉静地点点头,并不因弟子的冒犯而挂怀,“命运之道,嗯,应该是这样。但这不是我的道,超出了我的计算,金吉对我来说就只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