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玄早就注意到了墨云天的沉默。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两人独处的时候他甚至显得沉默寡言，比自己还要安静。这多少让智玄有些惊讶，以往的映像中他总是活泼且侃侃而谈，往往随口便能说出许多或有趣或精辟的高深道理来。
虽然她更喜欢沉默的天哥哥，可他的现在的沉默却显出了太多的克制。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更明白这条道路的凶险，可他还是选择不闻不问，用沉默来显示对自己的信任。
没有哪怕是一丝的怀疑，甚或审慎，纯净的让人心慌、惭愧……
“这世上真有什么纯净的事物吗？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智玄自问做不到。
她相信天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因此配得上纯净无暇的爱。他有这样令人嫉羡的天资，可世事无常，即便是他也不能尽享完美的人生。他的童年如一道残忍的伤痕深深地刻在心湖之底，少年又在装疯卖傻忍辱负重中度过。现在，他又背上了自几这幅“重担”……
背负如此多、如此深重的东西，他的心一如他现在表现出的极度的克制，仿佛波澜不惊的海面，底下深处却是火山在内里努力积聚力量，一旦天下大势改变，它便会喷薄而出，不光海水要被烧光，周围大片的陆地，甚至整个世界都不能幸免。
他会崩溃的。
“如果我死了，你也会灭世吗？”话刚出口，智玄就开始后悔，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过于残忍了。人终有一死，但十天和一百年却有着巨大的差异。活着的状态更重要，快乐的十天更胜于庸庸碌碌的一百年。自己又不是马上就死，实在没必要糟蹋眼下如此珍贵的光景。
墨云天却只是感到突兀，仿佛突然有人从背后拿棒子狠狠地在头上来了一下。唇角抽搐似的张合，好一会儿才勉强发出声儿来：“我不知道。”
人终究还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和物，墨云天也不能幸免。他预见到了智玄的失败。慈悲不是牺牲，但慈悲者却不得不牺牲，唯有如此才能保护弱者。慈悲越甚，牺牲越大。智玄的慈悲纯洁无暇，所以她的牺牲也势必毫无保留。
与这相比较起来，墨云天的智慧也显得不值一提。他能靠着聪明才智胜过这一回，再战过下一回，再再一回……
终有穷尽的时候。且必将有穷尽的时候。
芸芸众生何以普渡？苦海无边如何回头？
最后一缕圣光终将消逝。
他曾经说过，如果明火火死去，他就要灭世。
智玄与明火火同样是他最珍视、最不能割舍的人，但智玄和明火火还是有所不同：智玄有自己的道。他爱她，理所应当也要爱她的道。
然而理所应当依赖于德行，爱欲纠缠却是天性。嘴上说说当然容易，可真要践行，一丝不苟地执行，当智玄真的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候，他真的还能贯彻到底吗？
该怎么办？
他真的不知道。
智玄忽然笑了。虽然很浅，却依然能融化冰霾肆虐的荒芜之地、释然墨云天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还是迷惘，不知所措的神色更显了。
“想不到还有天哥哥不知道的事情。嗯……我可有点骄傲了。”智玄伸手去抚墨云天眉角的皱痕，玩味着调笑的话语。虽然还非常生疏这种说话方式，却感觉挺不错。
“她在模仿我……”墨云天痴痴地想。回过神来才道：“正好。以前我就在想你到底缺了点什么，有了这一点骄傲，你可真的完美无瑕了。”
女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她们当然喜欢赞美，但她们更在意别人眼中的不满。如果赞美和不满同时存在，她们则会下意识地忽略赞美，并将不满无限制地放大。
“缺什么？”智玄把嘴一瘪，佯作恼道：“不就是缺‘心眼’么，缺的还不止一点点吧。”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恼的，因为她就是“缺心眼”。
“啊？呃……”若是换做别人，墨云天一定会盖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定论。可这姿态让智玄摆出来，他却完全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句话。
“啊什么？是不是我突然变得不缺心眼了，所以很惊讶？”智玄渐渐有些咄咄之色，手上也不由加了点力道。
墨云天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你的变化是挺大。”
智玄赶忙收手，对于一位通窍体修来说，一点点力道也不是好相与的，只一戳墨云天的额头就青红了一小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变化真的好大，以前的自己绝不会这样易怒且没有分寸。不由忐忑道：“不好吗？”
“当然是好了，有趣多了。”墨云天呵呵一笑，即便落入套路之中也浑然不惧。
“哦，以前的我很无趣……”智玄又探出玄功贯汇的食指，好似又要发威。
墨云天却不躲避，笑呵呵地享受情人的抚按，然后在智玄好似鼓励的眼神下将其揽拥入怀。
智玄的脸还是会红，还是会不自主地说话打岔破坏亲密气氛，并且说不利索：“慈悲……是软弱吗？”
“不是吧。”墨云天的心思可不在这上面，况且他一点儿也不慈悲。
“慈悲让人软弱。”智玄叹了口气。
慈悲者不应该软弱，因为只有强者才能贯彻对弱者的慈悲。但慈悲之心却要感同身受弱者的痛苦，那是一种让人变得软弱的强大引力，只需要一点点的犹疑就会陷进去。
蜕凡之劫正在愈演愈烈，世人的苦难越来越广泛。多少人正在遭受苦难折磨，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亲朋友爱正经历生离死别，多少个自由意志在暴力的践踏下苦苦哀嚎……
每念及此，智玄就觉得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软弱。曾经梦想的宏伟蓝图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壮志雄心一点点消解，让她妥协、委屈求全、一再地退而求其次。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在践行大道的路途上，她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快要守不住道心的纯真。
“不要害怕软弱。有人因为害怕软弱而变得残忍，也有人害怕软弱而变得无情，大部分人则因为害怕软弱而屈从于软弱。你绝不会是前两者，也不会是后者。你只是感到软弱。”墨云天柔声安慰道。
软弱是意志在面对压迫时自然而然的保护意识，是人的天性。这些道理智玄都懂，但从墨云天口中说出来，她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它们的力量。智玄欣喜地看着爱人，充满了对智慧的崇拜。
“慈悲仁善总是让你显得软弱可欺，可那只是表象。在心灵深处，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最勇敢的一个。慈悲的短处显而易见，局限也并不高深，只有你有勇气在慈悲之道上坚强地走下去，并努力让它开出新的希望。”
“也只有你能谅解我的残忍。”
“那不是残忍。”智玄轻轻地说。
“那是什么？”墨云天问。他相信智玄懂他，可只有听她亲口说出来，一切才能尘埃落定。
“决心。守护爱、守卫意志、守望理想的决心，令人难过的决心。”她感到软弱，因为下定决心需要付诸巨大的勇气。正是因为见识到墨云天的决心，她才终于认清自己卫道的决心。
“对不起，我只能做到不去招惹别人。”墨云天从始至终都没有主动招惹过任何人，甚至对于招惹自己的人也没有太过分的反击，但他绝不能容忍任何想要通过他身边的人来要挟他的行为。那是他的“禁地”。
“我怎么会怪你。我是怪自己没有能力，我无力阻止投机取巧的恶行；更怪自己不能看清真相，我想的不是阻止做恶的人，而是阻止你。”结果就是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当然，我最大的错误是没有下定决心。”
墨云天对此不做任何评价。决心从来都是可怕的，那代表着一个人不惜一切捍卫信念的意志，它并不会因为下决心的那个人善良与否而有所不同。
在他看来，当时的智玄根本就不可能下定决心。那不是她的战争，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可以实现的诉求，她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即便勉强参与进去，即便勉强下定决心，最终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但对于现在，眼下的这场战争，“我相信你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