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朗星稀,万籁俱寂,银雪之下却有冰屑缓缓消融,天气愈发寒冷,然终会化出柔情欢畅的春水,引来冉冉风采勃勃生机。
黑夜中,篝火哔哔啵啵。也许是雪化的原因,再炙热的火焰也阻不住肆意侵袭的冰寒。
林天蓝紧了紧衣衫,露出来的手顿时便麻木起来,却不愿再缩回怀里去,“平凡是罪。不必谁裁定,也勿须谁来惩治。”
声线里掩不住的颤抖,表明他正在受罪。平凡是罪,凡人其实连平凡都够不上,是以更要忍受来自方方面面的折磨。冬天怕冷,夏天怕热,一日三餐,拉完又饿。生命本就短暂,却还要把大半时间花在吃喝拉撒睡上,再除去为生计和虚荣耗费的时光,几乎已经没几年剩余。
每念及此,林天蓝都不由地想起孔虚圆来。那是一个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却每每不自觉想起的人。他至今也想不通孔虚圆为何最终放过他和紫儿,当然也不觉得应该感谢对方。死也好,活也好,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感恩的义务。
“平凡未必不是福。知足可长乐,豁达得自在。所谓强者弱者,不过力量大小。强者没有天生的,天赋、资质、智慧、悟性……一样不能少,获得力量的路也往往刀光剑影恐骇忧怖。即便获得了力量,很多时候也不过沦为力量的奴隶,或身不由己,或欲豁难填。”
林天蓝忍不住抚摸隆鼓的肚子,饥饿和寒冷随之而来。于是用手指拨了拨篝火,并没有感到更多的温暖,却多少安慰一点,叹道:“世上本就没有便宜的事情,生而为人已是不易,想做人上人自然难上加难。但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饱食终日者为了往上爬,也会舍身忘死;权高命贵者为了更进一步,亦不惜孤注一掷。道理再多,也不及铁铮铮的事实:墨云天一战压寰宇,天下莫敢争之;佛子一言决仙凡,天下莫不从之;昊王一力护尸孽,天下莫能逆之。”火光下,林天蓝面容疲惫,灰暗的脸盘像是吸尽了所有光,眼中却有火焰在跳动。
紫儿看着林天蓝瑟缩的形容,争论能有多大意义呢?
“也许吧,强者也好,弱者也罢,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如果那是你坚信的东西,你就应该坚持下去。挺过去,然后按你的意志生活。”世上虽然已经有了尸族,但却有传言说那小女孩是先天的尸族,不过血脉觉醒了而已;孔虚圆的事迹则淹没在尸暴诅咒的恐怖之下。林天蓝目前的状况并不乐观。他拒绝去点爱学院,也就不可能得到任何药物和资源上的帮助,只剩下自己的意志。
然而谁又真能说的清楚呢?点爱学院那边就跟集中营一样,每天都有尸变,每天都会死人。老实说,紫儿其实并不赞同那样的方式。尸疫会不会交叉感染,紫儿不清楚,但死亡的恐惧却是铁定会传染的,那只会让目睹之人的意志更加临近崩溃。倘若意志是唯一的出口,那么这条出口也几乎堵死了。
所以紫儿同意了林天蓝的选择,并帮助他躲过了点爱学院的搜救。点爱学院的人早已离开,现在却要躲避所有人的视线。虽然现在战火四起内乱不休,林天蓝这样的尸疫感染者依旧是过街老鼠。
可没办法。他是凡人,要吃饭,要御寒。他还是感染者,不能待在太压抑的空间里,否则病情必定恶化。好在这里现在已经成了废墟,想必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光顾。
“如果我尸变,你会杀了我吗?”
“会。我会亲手杀了你。”
“那如果我变成尸族了呢?也会杀我吗?”
“我没有种族歧视。”
“那你还会爱我吗?”
“我不知道。”
“嗯。”林天蓝轻轻哼了声,仿佛轻松了一大截。
“嗯?”紫儿毕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想不透他怎么是这种反应。
“这样我就放心了。也就没必要赶你走了。”林天蓝勉强显出微笑。样子勉强,心里却一点也不勉强。人往往最不了解的其实是自己,所以他相信紫儿没有骗自己,并且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紫儿眼前一片模糊,却坚强地没有哽咽,嘴角还勉强做出微笑。
两人双手交握相顾无言。
良久,林天蓝眼中沉静下来,“我想变成尸族。”
紫儿专门回去学院一次,为的就是见识人类在尸毒折磨下的各种状态,以及尸变时的征兆。眼前这种完全不是她曾见过的任何一种。
林天蓝抱着头在地上来回滚动,浑身发抖。裸露出的肌肤在枯萎和勃发之间轮回往来,其下则像有虫豸激烈蠕动,时而又奔流如地表之下遁走的仓鼠,它们与地面碰撞时却又硬的如石头一般,全不像是体液造出的柔软肿块。双眼紧闭,睫毛极速颤动,仿佛蜂鸟的翅膀,其间夹着的是汗水而非泪水。睁开眼时,瞳孔只剩下绿豆大的一小点,眼白中满布红丝。
张大了嘴,却只发出“呃呃”的声音,像被鬼魂卡住了脖子。他却始终没有用手去揉,只顾扣住后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显得苍白,像是要抓破脑壳,好从里面掏出令他痛不欲生的东西来。
当然,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物只要有迹可循,就不会让人太过惊惧。真正令紫儿感到不安的是林天蓝身周正有一股极为隐晦且玄异的波动渲染。这种波动不是紫儿目前的境界所能够查知的,她的信息来自于此刻正痛苦地驯服尸疫的林天蓝。
这是一种玄异的感知方式,紫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感知依然很模糊,但那种浸透灵魂的如火焰一般阴寒的有着实质触感的死寂恐怖却是实打实的,即使间接的感知弱了一千倍,她还是不自觉地生出一股绝望的苦痛,后背霎时便拓湿了。
苦难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但种种迹象显示这还只是个开始,至少远没有要衰退的迹象。
痛苦加深,林天蓝终于叫出声来。当然,已经不是叫了,干脆就是嚎,如牲畜一般,毫无顾忌、忘乎所以。
时间缓缓流逝,他的肌肤干裂的流出血来,骨头哔哔啵啵寸寸断裂,毛发伴随着皮屑不断脱落,像一个正被无形的死神摧向死亡的行尸走肉。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头,至始至终都没有搭理身体上所蒙受的苦难。
变化缓缓进行,他的脑中却一直山呼海啸,风暴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末日的劫波,再没有休止,一直要冲向世界的尽头。他是如此地无力,死亡一点一点地吸取他的生气,一步一步将他拖向死寂的深渊。
有那么一刻,他终于想起放弃,苦难无休无止,对他来说却不再有意义——大不了一死而已。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扭曲,却不再有反抗的力气,仿佛泄了气的皮球。
可是不能。紫儿紧紧抱着他无言地哭泣,绝望却又绝不言放弃。她的身体是如此滑软温柔,让人眷恋,让人着迷,让人害怕失去。死亡的恐怖不在于其痛苦,死亡的恐怖在于永远地失去。虽然赤条条而来,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可就是不能失去,哪怕那只是一些虚幻的影子。
没有什么比死寂的虚无更可怕,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死去后一无所有,那么最坏的结局也不会超过放弃。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怕,我不怕!”林天蓝心中狂吼,再次燃起重生的勇气。勇气重燃之后仿佛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终于冲破那层看不见的天堑,引来天地大道对坚韧意志的肯定和礼赞。肌理由之再开新象,骨血因之重焕新生,短短片刻便脱胎换骨跨入修道纪元。
正是:
生死逆转祸难料,
乾坤倒置福岂知。
枯木逢春犹再世,
死灰复燃焕新枝。
紫儿喜极而泣,口中不停喃喃:“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世事无常。
古来都言命由天造,尘缘前注定。
今朝才信意决奇我,人志可胜天。
关键在于你是否坚信,又是否为之拼尽一切,永不言弃。
然而,这一切只是……
“无畏者,无知也。”幽冥之中传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