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矛盾的。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她喜欢现在的生活。由衷的喜欢,尽管那里面满是屈辱和罪恶。又或者,正是它们强调着她内心的感激。
她分不清楚,因此感到困惑。但那并不是最强烈的情绪。在诸多复杂的情绪之中,也算不上什么翘楚。
真正让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个矛盾:她希望他还是以前那般自由不羁随心所欲,但又明白正是因为身陷囹圄,她才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贴身照顾他。
即便是现在的他也未必需要她的照顾,可她必须如此。这是她不顾一切争取来的机会。
他的头发黑、灰、白混杂,质感也很粗糙,是他身体上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在她眼中却是那么的亲切,轻轻地梳理,这是所有工作中她最喜欢的一个环节。
梳子缓缓下滑,像走过泥泞的雪草地,黑中泛白变成白中杂黑,很快又恢复黑中泛白。每一次变幻都让她陷入心疼和痴迷之中,每一点触感都让她感到由衷的幸福,仿佛这种触感能连接她与对方的灵魂。
镜子中的他依旧毫无表情,眼中亦无任何波动,证明那不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她一点也不觉得失落,也不再为之而悲伤。
时间能改变一切,前提是它要足够长久。五十年足够长久了,足够让凡人遗忘一切,足够让世界沧海桑田,也足够让她感到心满意足,无论将来如何变化,她都能心存感激。
“殿下,该去圣皇司了。”痴画轻声说道。教皇召唤必有重大事由,但她依旧一点儿也不担心。
墨云天未有任何回应,只转身向圣皇司方向飘去。然而没飘多远就被一行人阻住了。他依旧毫无情绪,默默地停在原地。
“‘殿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个禁忌词汇吧?”来人吊着嗓子问道。
痴画选择不予回应。不光因为她瞧不上对方,还因为明知那没有用。语言自有其力量,但那必须依附于真实之上。相信语言能主宰一切和不相信语言能改变他人都同样错谬。
“你瞧不上我。”少年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十分确定那种态度的意思,却不明白,“凭什么?”
结丹圆满瞧不上结丹后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前提是年龄相仿。莱利·华盛顿以二十五岁的年纪便修到这个境界,这在整个地球都是独一份儿的了,作为一个天才,他还没有遭到过这样的轻视。
痴画依旧不想回应。通常她会这么做,因为这样偏执且执着于自讨没趣的人并不多。少年正处于爆发的边缘,她不得不做出妥协:“教皇在等殿下。”
“那又怎么样?”少年还是被激怒了,他当然懂得妥协,但却不觉得有那个必要。他懂得变通:“陛下等的是听话的狗,不是供着的泥神。‘殿下’?世上早没这号人了。”
痴画并不愤怒,一点也不。不仅因为时间改变了她,还因为对方说的都是事实。
“不反驳吗?我以为你只是活在可怜的回忆和虚妄的幻想里,原来不是,也能接受现实。在美好的妄想和残酷的现实中挣扎是种什么样的感受?算了,那不重要。我感兴趣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所以在你的认知中,殿下是条狗?”少年禁不住笑了起来,马上又一脸残忍地说:“太残酷了,太可怜了。还不如我的认知:只有狗,不那么听话,却很好用的……狗。”
这番话无疑是有力量的,从尖酸刻薄的角度来衡量,它甚至称得上精彩绝伦。于是人们笑了,发出肆无忌惮而又克制的轰响。
痴画还是不出声,低下头,仿佛是默认了。她当然难过,即便明知这般逆来顺受并不能换来任何同情,或是期望对方就此感到无趣而放弃。她只是不想让心中的骄傲伤害到对方,从而引来更变本加厉的报复。她曾经那样干过,不止一次,每次都只是带来更多悔恨。
“沉默是无声的抗争。”
魔音如期响起,痴画只是感到可笑。抬起头,漠然道:“不知阁下如何才能满意?”
“臣服,当然是臣服了。”少年终于大喘一口气,低头凑近痴画,并同时勾起她的下巴,凝视她那完美无缺的眼睛,像审视一件年代不明的艺术品。
他的“鉴定”水平无疑是卓绝的,因此从中看到毋庸置疑的特质——还是瞧不上。
“我明白,意志是倔强的。所以可以接受折扣。先从嘴巴开始,说:‘殿下是条狗’。”少年说完便将耳朵凑上去,证明自己不光能接受口头的承认,还能接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微音量。
他还能接受别的方式的折扣,“或者,离开他,来我身边服侍我。不然,我服侍你也可以啊。”
痴画依旧不做回应,也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抗,即使少年的行为越来越肆无忌惮。
于此同时,随同莱利一起来的人则更多把兴致放在浮空的白发孩童身上。墨云天早已成为尘封往事中杳冥而痴妄的传说,偶尔有一两句禁忌之言传入耳中,也都显得那般荒诞。它只是增加了人们的好奇心,仿佛宴会上助兴的焰火。
有人掀摆他的衣衫,有人撩弄他的枯发,有人揪拧他的脸颊……
“嘿嘿嘿,哈巴狗,给大爷吐吐舌头。”
“给大爷摇摇尾巴。”
“给大爷叼块骨头。”
“给大爷叫两声乖哒。”
“汪汪!汪……哈哈哈!”
墨云天除了偶尔眨眼,没有任何反应。倒不像狗,更像无知无觉的仿真芭比娃娃。
痴画终于承受不住,流下泪来。
莱利也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屈服也不错。”
泪水无声砸落,却掀起悦耳的声响,如宝剑轰然出鞘吟啸,然后是天碎的声音,如海浪一般向四周推进。整个世界凝固起来,仿佛突然失去重力的钟摆,就那么斜斜地定在最高点,马上就要落下,又永远不会再落下来。那么的荒谬。
痴画的眼中的悲愤转瞬间化作激动的喜悦,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每一次都那么幸福,每一次都那么不能自已,“只要你愿意。”
现在的墨云天没有所谓的愿意或不愿意,他这么做似乎只是出于某种本能。痴画心中固然有所猜测,但终究无法肯定,而且就算知道原因,也于事无补。那是预言术的束缚加上大道反噬所造成的结果,即便有解,也不相信会应验在她身上。
墨云天默默飘飞,痴画赶忙跟上,一边替其整理衣衫和发带。莱利一帮人则似乎遭到了遗忘,定在那里,眼睛还保持着上一刻鲜活的神采,心神却不知陷在了哪个莫名的幻界里。
好在很快有人来收拾残局,莱利等人终于在激烈的耳光中醒来。
“不是告诫过你了吗?怎么,这下总该信了吧?知道厉害了吧?”福林·华盛顿居高临下地讥讽道。
“为什么?凭什么?爷爷,我不服。”一样的境界,不一样的天地,莱利无法接受。
福林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那是许多人拼尽全力也没弄明白的事情,那是一个时代的梦魇。就凭他叫墨云天,这一切就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可他还是败了!变成了一条狗!”莱利双眼圆睁,倔强地喊道。无论如何,事实胜于雄辩,在他这里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击败他的是命运。在你们眼中,他是一条狗。在我眼中,他却是个随时会爆炸的末日,只看他愿不愿意。”梅林叹了口气,他经历的太多了,有时候明白又怎样呢,“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对你来说,不试一次终究是不会信的,是吗?”
莱利理解不了这么深奥的话,依旧圆睁的眼睛,只是那里面充满的不再是轻蔑的倔强,添了一丝焦灼的迷惘。他真的一点儿也不相信吗?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也正因如此,他越来越坚定必须要试一次的决心。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只有真正地战胜墨云天,他才能成为毋庸置疑的绝代天骄。
圣皇司大殿里,马克静静地伫立着。金杖红冕白衣圣容,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少年。
“拜见教皇冕下。”痴画单膝跪拜,墨云天则漂浮在侧。
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马克还是忍不住凝视墨云天的眼睛。它们就仿佛深不可测的渊潭,甚或静寂宇宙的大门,那里面有着无穷的奥妙,个人在其面前总是显得那般渺小和卑微。
和这样的墨云天没有好说的,他直接发布命令:“明火火将被带回教廷,接受公正的审判。”
一年之内,全球各境陆续有高阶修士遭到残杀,凶手始终神鬼莫测。三天前,凶手终于在教廷辖境内露出马脚,竟然便是失踪整整五十年的明火火。然而现如今的明火火早已今非昔比,没有人敌得过她,更没人能追得上她。
只能是墨云天。对马克来说,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墨云天也不做回应,只机械地转身,然后往殿外飞去。痴画紧紧跟随在后。
马克没想到墨云天连对明火火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反应,他真是有些失望的。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许多事也只能是尽人事安天命而已。经历过这许多,他已经学会了不强求。
“让墨云天去捉明火火,这个主意可真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