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眸光清静,眼底一片坦诚。
“箫箫,你能给我什么呢?”低哑的音色携了几缕兴味,流沙好整以暇地瞧着莫离。
女子倒是认真想了想:“不违背侠义,我可以为你做两件事,一是为那夜你的出手相助,另一件是为补偿因公子伦这事流沙宫所失的五万白银。当然,你若想要一些物件,但凡我有,尽管开口。”
流沙低低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我该夸萧萧你大方呢?还是夸你算术极好,能把恩情算地这么清楚?”
莫离蹙眉,不明白眼前这人这话,为何听起来有些不阴不阳。
流沙腕间戴着一串佛珠,衣袖下隐隐露出几颗,莫离定睛一看,是虎墨沉香。
同样的珠子,她的哥哥莫杭也有一串,听娘亲说,那还是哥哥出生时,已故的慧觉大师送的满月礼,据说慧觉大师的念珠共有五十四颗,他手持那串念珠诵了百余年的经,光想想就知晓那珠子如何珍贵。
哥哥满月时,慧觉大师不请自来,将那串念珠分成三份,其中十八颗赠送了哥哥。六年前的灵隐寺,莫离在能忍大师的手腕上瞧见了另外十八颗。
莫离生来对女子的金银首饰不感兴趣,但却对任何木质的物什由其钟爱,年幼时同龄的少女们大多喜欢可爱的小动物,可她却偏偏喜欢花草树木,这种感觉与生俱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连最普通的野草都能令她心生亲切。她少时常常惋惜,若她早生两年,赶在觉慧大师圆寂前,说不定自己也会有一串。
如今对着这积了百余年佛经洗礼的沉香珠,她又怎会无动于衷?
大抵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流沙蓦然觉得腕间肌肤微烫,他不自觉将手往袖里缩了缩。
待那珠子被黑底银线的华袍锦绣盖住,莫离才回过神。
女子自言自语道:“原来觉慧大师那最后十八颗沉香珠,竟送给了你。”
流沙眼里划过一道明光,她竟认得这珠子?
“萧萧喜欢这珠子?”
莫离点点头:“你卖我如何?”
“这物不行。”流沙笑着道:“这是我的定亲信物,我自幼便戴着,想来我那未婚妻家应和觉慧大师有些渊源。”
原来是定亲信物,莫离眼中浮现几缕遗憾,这倒不能夺人所爱。
罢了,莫离回到先前话题:“话说回来,我先前的提议,你接受与否?”
明亮珠光里,男子眯了眯眼,笑意高深,宛若狐狸。
“我们换个提议如何,我若要箫箫答应永不与我为敌呢?”
贺迟贺明齐齐看向自家公子,明明离箫的提议于目前的流沙宫更有利。离箫虽与他们不同路,但也不是敌人,公子这提议,有些多余。
“这不可能。”莫离想也不想便拒绝道:“谁也不能预知未来,你我道不同,难保哪天刀剑相向,还是按我先前的提议吧。”
流沙的音色明显暗了几分:“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要箫箫为我做什么,容我多想些时日,如何。”
“也好。”莫离起身:“待你想好了便知会一声。我这先告辞了。”
“城门早关了。”流沙亦起身:“你跟我来。”
那是一条地道,流沙举着火把走在前。这地道不像新挖的,看起来有些年月。
莫离问:“这地道何时挖地?”
”八年前。”流沙淡淡道。
八年前,正是流沙宫初建之时,那时他才多大,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步步算计,莫离心里暗忖。
“你就不怕我把这消息泄漏出去?”太平之时这地道或许用处不大,若两军交战,谁握住这地道就相当于握住了西京城。
“你会么?”流沙回头,火光映在银面上,似是从白云中放出大明光。
他没等莫离回答,转过身继续前行:“今夜之后,我会令人毁了它。我用不着地,陆言也休想得到。”语气随意,却淡漠到冰冷。
“你和陆言有仇?”莫离好奇问。
“你就当我嫉妒他吧。太子殿下生来什么都有,而我流沙若想得到一些东西却必须亲自付出,步步经营。我的成果为何要拱手让于他人?”
莫离噤了声,这世间有人天生富贵,也有人天生贫苦,她属于富贵中的那一员,着实不知如何安慰人性中最平常的不公和嫉妒。
流沙也不再说话,等莫离走出地道入了西京城,才发现只用了半个时辰。
莫离回去前,流沙说:“箫箫,你若有事,可去朱雀街的来福酒楼寻我。”
月光洒在银面上,男子深黑的眸中极端庄重,莫离点了点头,听他问:“箫箫,你的眼睛里只有公子伦么?”
三更天,紫藤挑着一只六角宫灯立在碧云轩门口,如那日雨夜一样,见莫离身影一出现便迎了过来。
天边偶有几颗星,夜色清寒,沉沉光影里,紫色衣袖流水般从男子腕间垂下,挑灯的手指雪白。
莫离还想着分别时流沙问的那句话,她这人向来淡定,可自己那点心思屡屡被人挑破,她真有点烦恼。莫非她真的对公子伦表现过于热情?否则为何人人都瞧出她待公子伦不同。
街道空旷,夜色深静,更显得她那不急不缓的步子有些漫不经心。她本是有几分心不在焉,可蓦然瞥见男子执灯的身影,脚步不禁轻快了起来。
“紫藤,以后我若是晚归,不要等我。”她快步走近,一手拿过宫灯,一手触摸男子指尖,皱了眉头:“真凉。”
于是,用手心将男子指尖捂住:“小时候,我手冷,阿恒就这么给我捂着。你有没有觉得暖和一些?”
紫藤对她展开微笑:“我不冷。”顿了顿,又问:“阿恒是谁?”
莫离任他牵着手往屋里走:“阿恒,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人。”
女子言笑晏晏,眸底暖意融融。紫藤微微撇开头,问:“今晚,没受伤吧?”
“伤不了我。是问天阁的人。”莫离一脸自信,忽而神秘道:“问天阁的阁主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呢。”
她语气轻松,男子却顿了脚步,眸色认真:“离离,我今晚,很担心。”
微黄光线里,紫藤一向清澈的双眸显得尤为郑重,莫离一愣,也是,紫藤是书生,大抵没见过江湖的腥风血雨,今晚那一箭直直朝自己射来,好在自己身手敏捷,于她而言,躲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可紫藤,应该会被吓住吧。
想到此,她的眼里浮现出歉意:“吓到你呢?”
紫藤倏然将她搂紧,颤声道:“我只是害怕。。。。。。离离,答应我,要爱惜自己,不要有事。”
突然的拥抱令莫离措手不及,她本能想要推拒,但听到男子颤抖的声音,心却变得又轻又软,她安抚地拍在紫藤背上,柔声道:“对不起,害你担心,以后都不会了。”
“离离,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男子低微的声音让人无端心疼:“我什么也做不了。。。。。。”
莫离抬头看他:“谁说地,你能写能画,进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实在是,再好不过。我不许你妄自菲薄。”
女子声音温柔,如江南细雨,绵柔清润,无声无息间便能令大地回春。
紫藤本来沮丧的心情如炊烟被这么轻轻一拂,便已消散。
他轻声一笑,拉着莫离进屋:“我在你屋里备好了热水,你清洗了,便早作休息。”
莫离催促他回房休息,紫藤笑着应声,躺在床上却想到,忘记告诉离离今夜公子伦吩咐盛宴送来一样东西做诊金。那东西盛放在长长的木盒里,从盛宴的表情看好似极为珍贵。
他欲起身,想了想,终是又躺下:罢了,这会离离应该已经看到。。。。。。
这会儿莫离进了房间,便见屏风后木桶里的热水正袅袅生着白烟,而自己的床上,有人半侧着身,蓝色锦衣流泻在床榻间,如流光。
莫离走近,推了推,那人好似正沉迷梦中,蹙了眉。
莫离玩心忽起,她伸手捏住那人鼻子,想看看那人会不会也如平常人一样张嘴。
她正不亦乐乎,那人长长的睫毛动了动,须臾,睁开的眼里不若平时高深,还有孩童般的懵懂。
两人四目相对,莫离松开手,先声夺人:“起来,这是我的床。”
宁远不动,懒懒看了她一眼,道了句:“别以为捏我鼻子能蒙混过关。”
“那能怎样?难不成你还想捏回来。”莫离挑眉。
宁远侧了侧,平躺在床上:“捏不捏地回来不要紧,今晚这床我用了。”说着,又往里移了移:“你若想睡,我给你留点地方。”
莫离催促:“你不回你的离苑,耐我这干嘛赶紧回去。”
宁远一手搭在额间:“今晚是问天阁的人?”
莫离点头:“你倒是消息灵通。”
“这不需要我消息灵通,用点脑子就能想到。”宁远搭在额头的手轻揉着太阳穴:“你这女人素来爱多管闲事,说地好听是行侠仗义,不过也赢得了好名声。过往那些被你阻了好事的人武功不如你,便只好作罢,不能奈你如何。可问天阁实力雄厚,你武功再好也是单枪匹马,加之新任阁主又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难缠人物,且凤羽箭来自北魏,想一想,便能猜出个七八。”
宁远又打量她一眼:“看来今夜问天阁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费尽心思将你引出城,那里定是做好了埋伏,可惜医仙离箫,不仅医术厉害,毒术更是卓绝,总之,后果便是功亏一篑。”
莫离看着他:“你属相是狐狸?”
宁远双手搁在脑后,笑了笑:“我属什么不重要,你今夜让问天阁主吃了个闷亏,还是想想怎么收场更重要。那君阁主有个外号叫女阎王,顾名思义,此女阴险狡诈,无论阴谋阳谋信手拈来。单打独斗,她不是你对手,但说到用手段,人家可高你好几层天。”
“女阎王?”莫离轻笑:“那不和公子流沙一国的,一个修罗,一个阎王,你说说,道行谁深?”
珠光烛火洒在女子脸颊,墨玉色眸子亮若星辰。
宁远半撑起身,“你见过了公子流沙?”
“对啊。”
宁远稍稍沉默,忽然问:“他,人如何?”
莫离一怔,歪头看他,玩笑道:“和你一样,属狐狸地,深不可测。”
宁远慵懒靠着床头,神情鄙夷:“你这女人就爱长地好看的人,真难得没有被公子流沙的风姿所倾倒。”
莫离目光来回扫在他脸上,似要从他的脸看进他的心。
宁远摸了摸脸,玩味一笑:“在比较,我和公子流沙谁好看?”
莫离又将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空空如也。
半晌,她移开目光,漫不经心道:“或许,你还真没公子流沙好看。这人虽背了个修罗名,但也玉树临风丰神俊秀,只是,狐狸都太狡猾,不能为盟。”
她眼角余光瞄到桌上盛放着一个长条木盒,轻轻“咦”了声:“那是甚么?”
宁远见她走了过去,玉手轻轻抚在木盒上,凉凉道了句:“公子伦给你的诊金,也不知装的是啥稀奇玩意儿。”
说话的功夫,莫离已将木盒打开,只见女子唇角高高翘起,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巨大惊喜,宁远心神一动,翻身下床,走了过来。
木盒里静静躺着一把琴,栗壳色漆,流水断纹。背面龙池上方刻隶书“海月清辉”,下刻篆书“妙音天女”印。
莫离目不转睛盯在那枚印上,感概道:“据说两千年前,从蜀山走出一位少女,明眸善睐,美貌天成,被人称为“天女”,此女善制琴,且她的琴音非凡,《蜀山志》里有记载,天女奏操,荣期清歌,沉微玄穆,感物悟灵,此亦天下之妙音也。于是,这少女又被称为“妙音天女”。原来海月清辉真是由她所制,那么那个传说必是真地。”
宁远挑眉,意味深长的目光从琴面上扫过:“你是指,海月清辉和九霄环佩是夫妻琴,乃有缘人才能同奏?”
莫离眼里含着兴奋,点头道:“据说妙音天女所制之琴对操琴之人极为挑剔,非有秒指,不发妙音。她出蜀山后抱着琴一路往东,终于在东海之滨遇见一位吹箫的少年,箫声清转,不似人间所有。这少年名为弄玉。妙音天女请他试奏一曲,琴音一起,东海之上,白色昙花次第开放,开满了蔚蓝海面,于是妙音天女便以箫声伴奏,传说琴箫合声之时,天空大放明光,七彩翎鸟领衔欢唱。那把琴便是太古遗音。妙音天女和公子弄玉以琴结缘,恩爱一生,据说后来两人飞升成仙,他们成仙之前合力制了一对夫妻琴留给有缘人,那便是九霄环佩和海月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