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岚回到住处，看着自己所住房间的干净风雅，联想到玄翊那个连手脚都放不开的小屋，微皱了下眉。
不过再想想玄翊的真身，他很快就释然了。
把心底那一丝不舒服压下，伊岚躺到床上，闭上眸子打算入定。这一系列事件连续的发生，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经过了这些，已经让他的心无比劳累。
但是闭上眼睛却没有任何睡意，不管脑海里如何疲惫，如何催促他罢工，伊岚却无法睡着。发生的事件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经过，并无限循环。首当其冲的关于那段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他识海里的记忆。里面境尧和南宫清的脸交替着出现在他眼前，或是境尧的温柔，或是南宫清的娇柔。尔后境尧的温柔变得扭曲，南宫清的娇柔变成憎恨……
伊岚从未怀疑过自己恨着境尧，但是伊岚却不知为何恨着。很奇怪，明明境尧对他那么好，一直照顾着他，在他失去双亲流浪街头时将他带在身边，如同再生父母一般，关爱着他。何况境尧还教他修炼，让他脱离百年生命的短暂，也有飞升的希望，从这一点上，他就应该对境尧感恩戴德才是。
可是，为什么呢？那突如其来的怨恨，那深藏着几乎要烧掉内脏的恨意，那想要将他的师傅扒皮抽骨生啖其肉的冲动，那红了眼仍要冲过去和他不自量力的打一场的刺激，大脑冲了血似得想要将师傅杀掉……他一直认为那段时间是他的修行出了问题，大概是心魔吧……
呵呵，真是傻瓜啊。
所以他活该被境尧设计，活该被境尧毁掉自己，和南宫清。
伊岚把双手枕在脑后，双眼放空，嘴唇开阖，如同叹息一般的吐出那个名字，他一碰就疼的名字：
“阿清。”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叫这个名字？阿清明明恨他入骨……
阿清盼着他早点下地狱呢，还盼着他能给她一个解释，解释为何他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可是他还不能下地狱啊，他还有要做的事，他还没有弄清楚他到底失去了多少记忆，他还要和境尧恩怨两清，阿清……再等等他吧。
“呼……”粗重的喘息似乎在耳边响起，带着亲昵和熟悉。
是谁？
伊岚睁开眼睛，望进一双如墨般平静的眸子，它的瞳孔竖起，那是猫科动物的特征。
“玄翊……”伊岚低声。他抬起手，将面前的大脑袋抱在怀里，蹭了蹭。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好梦，他都快坠入其中不舍得出来了。
“呜……”黑豹从喉咙深处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眯起眼睛拱了拱这个脆弱的怀抱。
伊岚感受着黑豹身上传来的暖意，内心的那个灌着冷风的空洞似乎暖和了一点。“玄翊，你知道人渣是什么吗？”伊岚小声的问，不等玄翊有所反应便自己回答了起来，他抱紧怀里的温暖源，道：“人渣是我那里对一种人的称呼，顾名思义便是人类社会中的渣滓，他们所做的事都是处在损人利己的立场上考虑的，他们道德败坏，行为不知检点，自私自利……为什么呢？我从来不觉得我道德败坏啊，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渣呢？”
玄翊静静的听着伊岚的话，他不是很理解伊岚的意思，但从伊岚似乎要绝望的语气中感受得到，他把自己逼到绝境了。
道心不稳，这是产生心魔的绝佳机会。
玄翊从未在此刻产生那么浓烈的挫败感，要是他能说出安慰的话就好了，要是让伊岚笑就好了……
黑豹从怀里抬起头，眼里很平静。它就那么静静望着伊岚的眼睛，伊岚不知道玄翊想要表达什么，但看着那如一汪静水的兽瞳，不知为何，一团乱麻的脑袋慢慢平静下来，没有那那些胡思乱想，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只剩下那双岁月静好般的墨瞳。
那呆呆的样子，玄翊想要将他抱在怀里。
“唔……”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伊岚看着那双想要急切表达些什么的眼睛，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豹头，皱起眉：“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他现在才发现，玄翊从进来便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尽管玄翊一般时间都是沉默的，但也总会有三言两语的。
“嗷……呜……”低低的吼叫一声，黑豹摇摇脑袋，再蹭蹭伊岚的脸颊。
伊岚不明所以，玄翊见状，急切的张开口，说出的仍是一些意味不明的吼叫。伊岚这才发现不对，皱紧了眉头，看着黑豹着急的咬着自己的衣带，带着一丝恳切。突然，伊岚脑中闪过一个猜测：
“你不会，不会说话了吧？”
伊岚惊讶道。
黑豹立刻急急的点头。
伊岚：“……草！这他妈算什么事儿！”
伊道长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烦躁。
他自己的事还弄不清个所以然，如今玄翊又不会说话了……
“你到不必担心他，他变成这样才算正常。”羲冥的话由远及近，很快，便撩起珠帘进到房中，看到床边玄翊半扑倒伊岚的样子，嘴角抽了抽。
他坐下来，看着那一人一兽接着道：“它的修为在结丹后期，还未化神，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伊岚道：“可是晚辈听说结丹期的妖兽已经能够口吐人言了……”反正他也不会奇怪玄翊本身的样子，只是觉得玄翊不会说话很困扰而已。
羲冥看了一眼那露出微警惕的黑豹，笑道：“那仅算是它恢复灵根的副作用吧，等几天便能说话了。”
伊岚点点头，表示明白。恢复灵根这种不可能的事儿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高人都举手间轻易恢复了，虽然带个副作用什么的很可疑，但伊岚还是很信任羲冥的。
羲冥看了一眼玄翊，再对伊岚道：“怎么，这个同伴对你那么重要？”不就是不能说话吗？在这个世界不会说话的妖兽多了去了。
伊岚摸着黑豹颈间的毛，道：“他是晚辈的救命恩人，晚辈欠了他的因果。”再深层次的原因，他没有想过也不想去想。
“啧，”羲冥半掀眼皮：“那你去兽人都市也要把它带着？”
“我……”虽说带着玄翊比他一个人更安全，但是这么利用他……伊岚看向玄翊。黑豹也正抬起头看伊岚。玄翊很焦躁，兽人都市？伊岚为什么要去那里？那里是奥瑞尔大陆的中心，离着安滋因河千万距离，伊岚要独自一人离开这里吗？
“呜……”你会不会带我去？
伊岚轻拍躁动的黑豹，表示安慰。
羲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绿色的茶水带着热烟。让人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没有煮茶的工具也没有煮茶的过程羲冥却仍然喝到了热茶。羲冥没有管黑豹眼里透出来的好奇，向伊岚建议道：“我倒是想让你带着它去。”
看伊岚不赞同的神情，羲冥认真道：“怎么，你不同意？可是要你一个人去兽人都市你确定以你的那点修为能过去吗？我刚刚看了看你要行进的路线，从大的方向说你便要穿过风语森林，不说风语森林里有多少能威胁到你的生命，就是那近乎无限的面积凭你这个外来者能不能找到方向？这个时候你不需要找个向导吗？当然，有一只现成的导盲犬更好了。”说着，羲冥的眼睛示意了一下那半趴在伊岚身上的黑豹。
伊岚看着眼神中全是温顺和信任的黑豹，眼里闪过挣扎。
羲冥吹了一口水面上漂浮的茶叶，道：“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反正他从把你偷出来那一刻，便背上了背叛者这个罪名，就是回去也是要经过部族审判，说不定要驱逐的成员。现在和你一起，说不定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人都是自私的啊，这个世界已经越来越像人类社会了。
伊岚伸手，盖住那双清澈的兽瞳，低声道：“那，便如此吧。”
手掌下的睫毛扇动了一下，黑豹低叫了一声，显得很温顺。
羲冥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伊岚道：“你跟我来，我有事交待与你。”
说罢便走了出去。
伊岚制止住要跟着自己的黑豹，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饭。”
玄翊叫了一声，算是应了。趴在地毯上，目送伊岚的离去，然后闭上眼睛。
甲板上。
羲冥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没回头，看着那些一直盘旋在头顶上空的黑色怪鸟，微眯着眼，问道：“算上你昏迷神游的这三个半月，你来这里多久了？”
伊岚沉默一刻，然后回答：“已然半年。”
羲冥道：“那你觉得这里如何？”
伊岚顺着羲冥的目光看去，看到澄净的晴空，便道：“这里灵气充沛，环境清幽，民风淳朴，是修行的极佳场所。”
“呵。”羲冥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你说的灵气充沛不假，这是个刚刚得到天道承认的小世界，所产生的本源灵气当然充沛；环境也倒是比起地球那个乌烟瘴气的修界好；但你所说的民风淳朴，我倒是没有见识过……呵呵。”
他看着伊岚道：“不是吗？民风淳朴，那是桃花源里的与世无争，那是酸儒口里的大同世界。而这里，你是说那些同类相残的东西民风淳朴？”
伊岚沉默。
羲冥嗤笑一声：“那我再问你，在你的部族里，那些族人是怎么对待你这个外来者的？”
无视，敌视，轻视。
“那些族人在发现你没用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多余，嫌弃，笑料。
“那些人在发现你和部族的‘天才’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对你的？”
是……讨厌……吧。
“那些人在发现你突然有能力，能帮助他们的时候呢？”
好奇，试探，接近……
“在你帮助了部族后呢？”
友善，主动，邀请。
羲冥转头看着伊岚问：“那我再问你，他们发现你带回来的那只小妖兽‘杀了’部族的幼崽后，他们对你是什么印象呢？”
“……”
伊岚喉咙有些沙哑：“我……不知道。”
羲冥“哈哈哈”笑了几声，显然他现在十分开心。他努力止住笑意，但脸上的红晕却泄露了他的愉悦。他道：“你还觉得这里民风淳朴吗？”
伊岚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羲冥看着他，道：“你觉得你的恩人对人很好吧？对所有人都很友好，虽然沉默寡言，但实力高强，为部族做出很多贡献，照顾你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嗯……从这个方面来说他的确是好人。”他看着伊岚眼里的赞同，笑道：“可是他在现在的部族里却是叛徒，他把你偷走了，留着部族族人面对蓝麟狮群的怒火，部族没牺牲一个族人都是因为玄翊的罪孽。他为什么要怎么做？因为他是好人吗？”
“哈哈，不是吧。因为他觉得你很重要，你是他在意的人，所以他不想你去送死，于是他带着你逃跑了，至于他的家人，父亲是族长，母亲是族长夫人，这两个人就算灭族也应该是死在最后的两人吧？所以他才放心的丢下一个烂摊子带着你跑了出来。”
“说到底，他也是自私的不是吗？只在乎他在乎的人。”
“……”
伊岚抬起头，看着羲冥，语气压抑着不悦道：“不知前辈到底想说什么？”他实在不能认同玄翊这么被人说。
羲冥安抚着笑笑，却答非所问道：“你觉得，你接触的是兽，还是人呢？”
“当然是人！”伊岚脱口而出。但说出口，就觉得哪里不对。
他看向羲冥眯起的眼睛，羲冥道：“知道哪里不对了么？你也发现了吧，这个世界其实很不正常。按照我们的说法，这里其实是一个妖兽的世界。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遵从天道法则在化神时才能变为人身，而是在筑基便能变为人形，能够口吐人言，能够以‘人’的立场来考虑问题，甚至产生了越来越多的人性。他们开始学会了自私，学会了算计，学会了背叛和出卖……这些，可是人类社会发展成熟专有的一面啊。”
“……那那些雌性和亚兽人呢？”它们可是正常的人类，他们出生便是人身，不能修炼，只能躲在兽人身后苟延残喘。
“他们啊……都是畜生罢了。”
伊岚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羲冥嘴角泛起恶意的笑容。看着不可置信的伊岚道：“怎么，不信啊？明明是野兽生出来的，你觉得野兽会生出人吗？”
伊岚呆滞的摇摇头。
羲冥对吓傻了的伊岚很满意，哼道：“你也是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懂。明明想想就能懂的道理，哼~你以为真有违背天理的存在吗？你以为这个世界会脱离天道的管辖吗？”
“不过你也可以把他们当人看，毕竟他们已经越来越像人了。”
“？”伊岚不明所以。
羲冥道：“我不是告诉了你，这里已经越来越像人类社会了吗？其实只要你修为不到家，是看不出他们的。你也不必感到不自在”毕竟是这个世界主人弄出来的法则，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天道当然不会管。
于是就让他来了……
“伊岚。”这是羲冥第一次这么严肃的看着伊岚：“我来这里的目的本来可以不必告诉你，但是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你将要去完成的使命到底有多重要。我希望你接受了之后便背负起这个责任，竭尽全力的去完成它。”
伊岚已经从羲冥的语气里听出了要他办的那件事的沉重，但是他已经不能退缩。他点点头。
羲冥道：“我在这个世界不能停留太久，所以等会儿会把路线留在玉简里。而你这次去拿的那间东西，将要关系到整个兽界的世界法则。也就是整个兽界居民的生命，飞升之道。”
……
玄翊看到伊岚的身影出现在珠帘边，立刻站起来，凑过去迎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退变成兽形后，他就越发喜欢伊岚身上的味道。
大概是喜欢吧。
伊岚看着玄翊眼里透出来的喜悦，想起最后回来的时候羲冥说得话，眼里闪过一丝疼痛。他抱住黑豹的脖子，倒在地毯上，玄翊措手不及，但又害怕挣扎伤到自己的伴侣，只好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良久，伊岚叹息一声，有些无奈。
“玄翊，你和我去兽人都市吧。”
“嗷……”你要去那里吗？那我陪你吧。
伊岚抱紧怀里的温暖，似是就这么不会放手，闭上眼睛。
“伊岚，自私是每个人人类的权利。这些兽人可以自私，你也可以自私。不必太过在意，以致让心魔趁虚而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呵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伊岚在黑豹耳边说着这句话：“玄翊，一定要记住这句话。等你再次化为人形，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一定……要提防这句话。”
……
甲板上，羲冥看着望着西垂的金乌，笑了一声，便低头道：
“麻烦死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