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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六章 在路上(1 / 1)

在囚车吱呀呀的伴奏声中,张靖悠悠转醒。

睡梦中的一切美好烟消云散,残酷的事实再一次通过双眼回到了脑海中。

自己依然身陷囹圄,囚车依然缓慢却坚定地前行,梦中的赦免看来还远未到来。

除了心理上的痛苦,一起回到张靖脑海中的,还有肉体上的折磨。

相比于腰背上的酸痛,蜷缩了一夜的双腿更是让他难以忍受。

想努力地伸一伸腿,然而却只能被不动如山的栅栏顽强阻止,这让张靖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许是被呻吟声所扰,与张靖相对而坐,靠在另一端栅栏上休息的黄染也醒了过来。

看到黄染的双目逐渐有了焦点,张靖轻声笑道:“县令大人也醒了?”

黄染点了点头,还未答话,就听到车旁一名骑士挥着鞭子狠狠拍打在囚车栅栏上,将两人吓了一跳,“不许说话!”

形势比人强,看着阎忠手上的鞭子,张靖冷哼了一声,却到底住了口。

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跟有鞭子的人呛声。

等到公子那边劝了王上,自己再想法子惩治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阎忠,还有他那个只知道株连无辜者的兄长阎乐。

阎忠见二人不再交头接耳,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鞭子收了回来,又略显紧张地用马鞭轻拍着大腿。

原本阎忠是没打算对两人如此苛待的。

毕竟是两位一县长官,说不得人家入了京,上下打点一番便就出了狱,因此昨日里对待两人还算和气。

然而从昨天下午开始,跟在押解队伍后面的民众越来越多,阎忠的心理便越来越紧张了。

虽然身边由县尉曷调拨而来的县卒有二三十人,并且都装备精良,但面对身后越来越多的“尾巴”,阎忠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何况真打起来,这些本就出身当地的县卒能有几分拼死的意志,阎忠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昨晚阎忠几乎是一夜没睡,黑眼圈重得如同烟熏妆。

不知是今日第几次叹气之后,阎忠看着囚车中被夺了冠,又两日未修整,而显得头发凌乱不堪的两人,稍动了恻隐之心。

命人送上饮水和洗漱用具,让两人隔着栅栏洗洗脸,收拾收拾头发。

又是一口长叹,阎忠回头看了看已经不下两百人的尾随人群,狠狠揪了一把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早知道如此,无论兄长怎么说,自己都不会来了。

阎忠本就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富家翁,若不是兄长威逼利诱太甚,他根本不想掺和兄长与他岳父之间的算计。

说到兄长那个岳父,阎忠就是一阵气恼。

你说,咱们阎家虽然算不得豪门,好歹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在乡里也算是有点口碑的书香门第。

可自从兄长娶了个阉人的女儿,这一门的声望就算是败光了。

一个阉人的女婿。

阎忠至今一想起仍是头疼不已。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儿哟。

虽说赵高的确是王上面前的当红人物,可与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像他们兄弟二人这般的小人物,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就会被碾为齑粉么?

别人收拾赵高不容易,收拾他们二人还不简单吗?

可兄长听不进去这些。

军功之路被断,一门心思想着富贵险中求的兄长脑中,恐怕只有借着赵高的名头往上爬,这么一条路。

阎乐左手有残疾,虽然不影响平时生活,但无法提拉重物的缺陷,导致他无法投军。

在十六岁投军被无情拒绝之后,阎乐就一直在寻找能够施展抱负的机会。

然而在大昭,想要往上爬的道路就只有一条——军功,除此之外的任何道路都被商君在百年之前就堵死了。

“阎兄,是否派人将这些乱民驱赶一番,免得影响了押解重犯。”

县尉曷突然上前,建议被兄长委派为押解队长的阎忠下令驱赶一下身后跟着的民众。

“狗贼!你卖友求荣倒也罢了,如今还敢做出扰民兽行吗!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旁人走在上面还须你批准不成!”

阎忠还在犹豫间,就听方才忍住了说话的张靖,一听曷县尉竟敢派兵驱赶民众,立刻就是怒火中烧。

什么驱赶,还不是曷想要在他的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指不定还想要多抓几个人头充当他的“军功”。

“闭嘴!”阎忠转头又是一鞭子抽向囚车,正好打在抓着栅栏的张靖手背。

张靖丝毫不顾手上的伤口,眼中愤恨凝如实质,恶狼般狠狠盯着同样以恶毒视线看过来的曷。

这是一种阎忠只在被逼到绝境时的孤狼眼中才见识过的神情。

虽然因为胆量的原因,他算不上是优秀的猎手,阎忠也曾为了保护家畜而与饿了一冬天的孤狼对峙过。

这些狼往往是被年轻的公狼逐出狼群的前任首领,虽然身体或许不再年轻,然后依然锋利的牙齿,狡诈丰富的经验,以及最重要的,身陷死地的绝望,让这些狼成为猎人们最不愿意对付的敌人。

而眼前的张靖,在阎忠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悸的存在。

但很显然,曷并没有将已经关在囚车中的前同僚当作值得警惕的敌手,或者即便与阎忠一般有所心悸,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

“死到临头,却还敢在此狺狺狂吠吗!”

“够了!都给我住嘴!”阎忠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同时训斥这两个在他看来都令人警惕的危险人物。

“这些人都是我大昭子民,并未作出违法举动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骚扰!听清楚了!任何人!不得骚扰!”

阎忠先是强忍着对方让他感到畏惧的视线,对自从出了武功县衙之后就越发显得暴躁的曷下达命令。

曷冷笑着瞪视着这个竟敢以如此口吻对自己下命令的阎乐之弟,就在阎忠以为他要拔剑杀人的时候,曷却突然转过了头去。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曷显然是做出了一定的让步。

这让阎忠心下稍安。

“彩!”张靖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反正早已撕破脸皮,张靖才不管如此会否继续激怒被阎乐趁机赶出武功县的曷,喝彩的声音中满是幸灾乐祸。

“还有你!”阎忠在训斥完越发肆无忌惮的曷之后,又将训斥的目标对准了张靖,“汝身为十恶重犯,本该身带刑具,某只是念在你也是为民请命,以及敬重黄县令,才免了夹具。莫要让某反悔!”

张靖以一种阎忠没有料到的眼神看了他半晌。

那是一种与曷的暴虐眼神完全不同的,似乎是颇有欣赏意味的眼神。

然后竟是在局促的囚车上弯腰向阎忠行了一礼,“唯。”

也不知是不是囚车太过矮小,张靖迟迟没有直起腰来。

“不……不须如此。”阎忠不太适应对方突然表现出来的敬重,仿佛有些狼狈地加了两鞭在马臀上,竟似是逃难似的走了。

“我行此礼,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

远远地,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张靖的声音仍然穿透了人群清晰印入了阎忠的耳中。

阎忠没有回头,却是将那条鞭子在空中摇晃了一下,似是在回应。

张靖嘿然一笑,重新靠着自己这一侧的栅栏坐下,视线又对上了好奇看着自己的黄染。

“黄兄有话说?”

“何必呢?”

“黄兄,何意呢?”

“你何必要去惹他?”

张靖知道,黄染口中的那个“他”当是指在举报两人之后,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现而越发肆无忌惮的曷。

“一条断脊之犬罢了,哪里会怕了他去!”张靖提高了声音,似乎是怕对方听不到。

“唉。”黄染摇头苦笑,为张靖的刚烈,也为自己的识人不明。

本以为曾亲笔为上造釜之案写下那些辩护言辞的曷至少与自己一样,是愿意为了心中正义而舍弃一些东西的。

然而如今看来,当日的上奏请命,大约与如今的卖友求荣一样,都不过是曷为了自己的仕途所做出的“另辟蹊径”罢了。

“黄兄仍未可如此颓丧。”相比于黄染的丧气,张靖却显得心无挂碍许多,“待到了咸阳,自有贵人将你我救出囹圄。”

事到如今,张靖却还相信那个大概只是他人编织出的谎言吗?

黄染奇怪地看了张靖一眼,然后在对方疑惑的表情中选择了暂时不提。

“得想个办法让后面跟随的那些百姓停下来。”黄染将话题转向了车队后面的百姓们。

与各国一样,大昭对于人口的流动和聚集十分敏感,毕竟这些是直接影响国家安全的。

在商君变法之后,符传的加入,更让昭国成为了列国中,对于人口流动的监察最为严厉的国家。

任何人没有传而私自从一地转到另一地,都将被视作流民,而受到官府的打击。

“百姓们只是感念黄县令爱民之功,送上一程罢了,不必如此。”张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拉长到看不到头的队伍,转过头来后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等出了武功境内,大约都会散去的。”

“但愿如此。”

黄染依然眉头紧皱,看上去丝毫没有张靖那般的信心。

然而还未等他再说出什么,却见张靖却已经合上了双眼。

黄染羡慕地看了对方一眼,双目看向了天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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