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他们已然走进了那簇院落,通过一段狭长的胡同之后,姑娘在一扇人烟稀少的门前站定,酝酿着道别的话语。
“这本书给你,先拿着看。”
没等她开口,铭澈先从大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平山冷燕》。
尽管内心十分渴望,但晓合伸出手的时候还是犹犹豫豫的,男女授受不亲,女学生不能会男客,在学校是纪律,在外是规矩,男女学生在一起拉话,是不该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景象。她像刚刚见面时一样,警惕地环顾四周,在一个无人经过的时段把书接下,迅速放进了包里。
“谢谢你,我……”
这个时刻,晓合不知该用何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是的,她希望再次见到铭澈,可又纠结于他们的交谈不能光明正大地进行。
“晓合,我可否再来?”
铭澈明白她的心思,于是抢先说出结语,算是给她解了围,也正式提出了请求。
再来,我该如何安置他呢?晓合问自己,关键时刻,她必须有一个解决方案。
“周末再来这里,我只周末在。”晓合急中生智,指了指身旁的门当,接着说到,“我把见面的地方,写在纸条上,藏在右边门当下。”
铭澈看了看,那精雕细刻的门当,由于风雨的侵蚀,近乎面目全非,下面形成了一道凹槽,放下一张纸条,正正好好。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他们的约会,必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进行,而又有谁会注意那块“年久失修”的门当呢?
夜幕下,车夫拉着空空的洋车小跑进了一家宽敞的四合院,这院子只是李家在北京的临时居所,他们真正的家是坐落在天津法租界的一栋洋房。
李家暂居北京的原因很简单,李夫人放心不下在北京上学的儿子,李贺懒得听她整日唠唠叨叨,便租下了这院子。
这天,李少爷又没有按时回家,如果是平时,车夫会向老爷和夫人通报:学校有活动、有同学找他、要留下看书……。可是这次,车夫带回来的消息不仅出乎了长辈们的意料,还令李夫人火冒三丈,气得她直哆嗦。
“等铭澈回来再说,你别妄下结论。”
李老爷终归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纵横商市几十载,冷静地分析与判断,已然成了他的习惯。
可夫人为何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因为她是个封建礼教的忠实信徒,这与她早年接受的教育是密不可分的,她本也出自一个名门望族,姓廖,名芳萍,祖父曾经中过举,当过官,父亲经营当铺生意并发家致富,受他们影响,她接触到的都是四书五经中的论调,虽说其中不乏诸多事理,提升了她的修养,但也不少陈旧观念,禁锢了她的思想。
廖家与戴家交好,偶然的一次串门,使得她结识了还是个穷小子的李贺,从此便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经过一系列的不懈努力,二人终于喜结连理,至少芳萍是“喜”的。
现在的李夫人仍然是依照三从四德行事,自然对丈夫言听计从,李贺只一句话,就让她心中那团熊熊烈火压制成了小火苗,但不可能完全熄灭。
铭澈走在回家的路上,绽放着抑制不住的笑容,他感到双颊火辣辣地冒着热气,全身的血液不住地往脑袋上涌。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与满足,他曾以为遥不可及的那个仙女,留给了他一个期许。
不过,今天的行为难免家人的置疑,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夜幕降临,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了狭长的巷子,那些低矮的平房就在这样微弱的灯光下相互映衬着。
晓合回到自己的屋里,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铭澈借给她的书,从那屋子坐落的位置和面积来看,大概以前也就是个丫鬟房。她所在的四合院,不同的房里住着不同的人家,房东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他租出多余的房间,为这死气沉沉的院子平添了许多生气。
小说,这种通俗而又新鲜的文学体裁最易令人着迷,尽管女校有所禁止,但仍有许多女学生通过不同渠道悄悄获取,现在,晓合也找到了自己的渠道。或许可以摒弃以前那些铤而走险的做法了。
对于阅读,晓合有着自己的方法,她希望能永久持有一本书,而非借阅,这天放学路上看的是本《石头记》,那是她从先生的办公室所偷原书的“摹本”。还好,先生不曾经常翻阅,只是摆在桌上附庸风雅,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了,反倒给了晓合时间和契机。
这样做无疑是很危险的,一旦被发现,免不了批评和处分。所以,她该多么地感谢铭澈的无私帮助啊!
慢慢地,昏暗的房间为烛光所照亮,晓合找来纸和笔,开始了她的抄写工作,那些纸张原本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但经过剪裁和修整,也颇具统一性,房间的四周摆放着五光十色的绣品,只是在色彩单一的光线下展示不出它们鲜活的一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合院中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那间不起眼的丫鬟房还在坚持着……
铭澈总算挨过了这一晚,面对母亲的质问,他避重就轻,声称自己只是想散散步,而前面又恰巧有个女学生。的确,他们保持着距离,车夫也没看到他们做了什么,因此这番言论虽不占理儿,倒也让人有口难辩。
李贺一听,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车夫又是外人,便不再深究了,铭澈就这么浑水摸鱼趟了过来。
现在,他躺在床上,回想起那美丽的容貌、那动听的声音,兴奋得难以入眠,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再见,可这几天,大概会像牛郎盼织女那样漫长吧……
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李夫人。
她无法给予儿子十足的信任,苍蝇不叮无缝蛋,大概车夫的言辞也不是空穴来风。如果的确如他所说,那么李戴和亲的路上就多了一块绊脚石,李贺在商场上就会少一个支持者,李家也会少一个拿得出台面的儿媳,取而代之的是旁人的说三道四以及祖坟上一股狐狸精的骚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国人面对婚姻大事千百年来的一贯作风,怎能说变就变!哪有家长不为孩子好的,李夫人她自己不正是受益于这种体制吗?
不行,为了李家,为了儿子,甚至为了自己,她都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不论真假,她都要给美华打一剂预防针。
思量了半晌,她猛地掀开被子,朝贴身丫鬟翠玲的屋子跑去,用她的大巴掌狠命拍起屋门,门上的窗户纸被她拍得呼啦呼啦地响。
翠玲终于被她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翠玲也是个窈窕的姑娘,眉清目秀,不比那些当小姐的差,只可惜投胎到了穷人家,家里没钱,不能让她去念书,所以不认得多少字,不过翠玲从小就能干,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她都没问题,因此,家里为了糊口决定卖掉她,让她去做丫鬟。好在她被卖到了一个好人家——李家没有什么森严的等级观念,李老爷又是那么平易近人,在这里她不会觉得低人一等,而在有些家庭里,下人是被当成奴隶来使唤的。
“是夫人啊,这么晚了,您有何吩咐。”翠玲说着话的时候还在打着哈欠。
“今天少爷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少爷的事?翠玲的脑子又运转了起来,她每天做的事太多,夫人这么一提,她就要从那些事里提炼一件出来。可是她刚刚被吵醒,稀里糊涂的,一时记不起具体情况,只依稀记得因为车夫一句话,夫人大发雷霆了……
对!夫人是因为一个外面的女学生才生那么大气。
但是,翠玲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同样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她觉得夫人有些过激了,大少爷已经对此事做出了解释,女校也有明确的规矩,按常理讲,他们是不会碰撞出什么火花的,即便真如车夫所说,两人也只是刚刚认识,不会就此相亲相爱吧……
翠玲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劝劝夫人,让她安心。
“嗯,听说了,要我说啊夫人,这点小事儿没您想的那么复杂,您也别跟着瞎操心了啊,您这身体一直不好,再把您气出毛病来。”
翠玲说的可不是李夫人想听到的,她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行事,从来不会听从什么劝告,或者,她根本听不出来这是劝告,只是把它当成了翠玲自己的观点。
不复杂,难道真要等复杂了的时候再介入?那可就晚了!
“你说什么呢!我可告诉你啊,这小事你不管,它就愈演愈烈了,我想啊,翠玲,明天老爷不是要去天津,洋行那看货么,你啊,跟着一块去,把这事告诉美华,咱不管铭澈怎么想的,得让美华知道知道,啊。”
“行,夫人我知道了。”
翠玲表面上应了下来,其实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做这事,一来她不愿意跑腿又去趟天津,二来她不想就这么伤害一个陌生女孩,给她扣上一顶“狐狸精”的帽子。可李夫人的脾气她清楚,平时夫人待她也不薄,这件事她必须做,没有选择的余地。
唉,只好去当这个坏人了,那位可怜的姑娘,请你不要怪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