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的校园里最近多了一张愁眉苦脸。
这两天的铭澈好似丢了魂，总是不按规律地发呆，发呆的时候他听不进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不论同学还是先生。他在这个学校里算是个年轻人，这里有很多已经结婚生子的学子，还尽是年过半百的老教授，但他们似乎都无法解答铭澈的困惑，是的，他一直在想“爱情”这个词的涵义。
现世的婚姻，大多父母包办，男女双方甚至未曾见过面，或者和他一样，从小定下了娃娃亲，他今年二十岁，耗到这个年岁不结婚，已经是奇迹了。若不是戴家步步紧逼，恋家的他不会选择来北京上学，但是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在北京遇到了心中梦寐以求的女子。中国古代有很多传说，多以“一见钟情”“才子佳人”的戏码见长。铭澈虽然向往，却不奢求，而今，他果真一见钟情了！虽不敢自诩为才子，但晓合决绝是他心中的佳人。
可是，那些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多以惨淡的悲剧收场——梁祝双双化蝶；牛郎与织女“银汉清浅两下分”；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相爱双方，无论是凡人还是仙子，都无法逃脱那荒唐却又悠久的体制。
他与晓合的结局，很有可能就是民国的一个爱情悲剧，可他们的故事不会成为传说为人传颂，那份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古往今来，这样的悲剧不知已经发生了多少，更不知以后还要发生多少。暑假回去，他会被父母逼婚，接着与一个自己不爱，甚至厌恶的人相守一生。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还不如“自挂东南枝”去了。
浑浑噩噩地上了一天课之后，铭澈回到家，就收到了一个打击，或许愁事就是这样接二连三地出现吧，他正躺在床上看书，听到大门开了，传来了李贺的声音。
“张峰也是老职员了，这次的货物又是物美价廉，一会我就电报安托万董事长，向他举荐张峰。”
随后，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这么说，您已经同意了？”
是戴美华！她又来了，真不让人省心，她来干什么？
原来，这便是张峰和她交易的内容了——张峰出主意让美华来北京，寸步不离少爷，如胶似漆地粘着，其他女人便不会趁虚而入，同时，作为交换条件，美华要向李贺举荐他当副经理，为他多说上几句好话。
“老爷你回来啦，美华也来啦，快进屋来。”夫人迎了出去，听得出来，她非常高兴。
“美华这些日子就住在咱这了，铭澈放假之后，和咱们一起回去。”
什么？她还要住下！听了父亲的话，铭澈脸色大变，这意味着他以后天天都得想法子应付过她，每次面对她都是一种煎熬，被她缠住，简直就是灾难！
“这感情好，你和铭澈就要结婚了，得多相处相处，免得让哪个狐狸精钻了空子。”
听到这里，铭澈“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厌恶母亲这种说法，更厌恶她恶意诋毁他人的用心，八字还没一撇，她就把他心爱的晓合与狐狸精画上等号，这是对儿子的不信任，对晓合的不尊重。况且在他看来，美华才是这种半人半妖的生物——她妖媚得就像在争夺纣王宠爱的苏妲己！
他真想冲过去和母亲理论一番，但他不会去的，他的心智已经足够成熟，能在关键时刻保持理智。
“铭澈，快出来，美华来了！”李夫人兴致勃勃地在前厅呼喊道。
“来啦！”
一鼓作气！应付家长和美华早就不是第一次了，男子汉大丈夫，我怕什么！
这周余下的几天，铭澈都是挣扎着度过的，不过他至少还有个盼头——周末，那便是他的节日，他以和同学一起出去为借口，偷跑到先前说好的门当处，晓合没有失信，那里确有张纸条，上面用几行大气而又端庄的字体写到：
铭澈，谢谢你的书，我很爱看，但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把它读完，你要找到我，就顺着这胡同，朝北走到尽头，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树林深处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我在树下等你。
槐树，读罢纸条，铭澈的心里就剩下这一个念头了，他认得那与众不同的树，它们往往饱经沧桑，千疮百孔，却依旧繁茂粗壮。他走进树林，仔细地确认着每一株树木，唯恐错过，但不过多久，他的顾虑就消除了——这里只有一棵槐树，擎天柱一般耸立着，它有着坚实粗壮的树干，足要七八个成年人才能围得过来，错综复杂的根须已经露出地表一大截，不知它们在土壤下已经走了多远。
铭澈走近槐树，慢慢向前，看到一双洁净的圆头皮鞋从树的背侧露了出来，接着是白色的袜子勾勒出的修长双腿，是的，那是晓合！他喜上眉梢，加快了脚步。
晓合正坐在树下的老根上，读着少爷给她的书，却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喜不自禁的笑声，她知道，铭澈来赴约了，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个男生可以为她带来快乐，她已经有很久不曾感受到这样的快乐了。
“这地儿可真难找啊。”铭澈双手抱胸，倚靠在了晓合身旁的树干上。
晓合收起了书，拍了拍右手边的树根，示意他坐下——很少有人来到这个地方，关注这棵树，而且宽敞的树干正好能挡住外面人的视线，所以今天，他们不必太过拘谨。
“你可真会挑，”铭澈依照指示坐了下来，但嘴里依然不住地调侃，“跟你说啊，过些日子入了伏，这儿的蚊子少不了。”
开玩笑是他的强项，但晓合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笑得那么开心，她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但却总是努力着掩盖。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树吗？”晓合问道。
铭澈仰头看了看这棵参天大树，它生得确实漂亮，可他想不出什么特殊的意义。
“这棵树在这林子里是孤独的，可在我故乡的黄土坡坡上，尽是这树哩，它就像是个背井离乡的游子，百年以前，不知被谁带来了这儿，它就在这儿扎根，成长，现在，它比这里的每一棵树都要坚强。看着它，总是很亲切的。”
的确，这四周的树，没有一个敢与老槐争风头，在它面前，它们都是未经世事的孩子。
“这树好像一林之长，我们坐在它的荫庇之下，也便成了它的儿女。“铭澈说道，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
“是啊，好似我们的父母。”晓合应道。
来言去语，确实是铭澈所希望的，可他慢慢感觉到今天的话题起得有些沉重了，尽管他打根儿起就明白，晓合是个充满着悲剧色彩的姑娘，但他不希望揭她的伤疤，于是，他决定转移话题。
“你刚才说‘黄土坡坡’是你老家，那么你是陕西来的吗？我怎么听不出一点口音呢。”
“我是山西来的，父亲一路做生意，带我到了这儿。”
李少爷对山西人的印象，大多来自那“汇通天下”票号的老板乔致庸，他们精明强干，永不言败，并且深明大义，心地善良。可惜的是，列强入侵带来的银行，断送了山西生意人的财路，却也成就了李贺这样的洋买办。
“都说你们老西儿会做生意，改天，我见见伯父，领教一二。”
“怕是见不到了。”
“怎么，他没和你在一起？”
晓合不再应答了，她沉默着，沉默了足足两分钟，然后怅惘地望向被树叶遮蔽住的天空。
“他在天上。”她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外漂泊的人们，都免不了孤寂、愁绪和苦痛，而在晓合身上，这些个特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一个柔弱的女孩，能独自一人立足于北京这座纷争四起的城市，不知流了多少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没有人想得到，一句寻常的寒暄竟能戳到她的痛处，是的，她已经遍体鳞伤了，但她不会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软弱来博取同情，她不是叫花子！
这姑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她或许已经经历了许多十九岁孩子无法承受的事情，但她全用自己单薄的双肩扛了下来，自尊驱使她避而不谈这些故事，但铭澈知道，若要增进相互了解，就必须打开她的心扉。所以他决定，先分享他的故事——那可笑至极的娃娃亲，那封建复古的门当户对……
互相交换烦恼，相互倾诉，是向对方敞开心扉的开始，晓合，我要做你的朋友，要分担你心中的苦啊。
铭澈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的经历，他的言语壮怀激烈，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美华的为人，母亲的守旧，李戴两家靠利益关系维系的“友谊”……惹得晓合都不由得对他心生同情，说到最后，他又加了一句。
“晓合，说了这么多，你也听出来了，我想要的，是爱情。”
他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有针对我。晓合这样想着，轻轻低下了头，用牙腼腆地咬着薄唇，抠起了手指，那微微削瘦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