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妹儿！老妹儿！”
恍惚间，晓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晃动，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叫着她，既熟悉又陌生。
“老妹儿，你醒醒！”
她醒了，眼前是个糙汉子在死命摇着她的身体，他满身是汗，破衣烂衫，剃着一头板寸，穿着一件小单褂，单褂包裹的，是一副结实健壮的身躯，他的脸上胡子拉碴，但五官却很端正。
晓合能大致看见他身后那辆破旧的洋车，便断定他是个车夫了，天还没有亮，四周依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概时间还没过去多久，她就被人捡着了，这真是出乎意料，平时，基本没有人敢在晚上走这条小路，明智些的人是怕碰上歹徒强盗，迷信些的人是怕遇上孤魂野鬼，今天，难道是上天怜悯她，让她遇上了好人？
“哎呀，老妹儿，你可醒咧，你说，你咋流这多血呢？快点，上我的车上去。”
那汉子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山西方言，火急火燎地就要把晓合抱到车上去，他是看晓合伤得太重了，得赶紧就医，可他手刚碰到晓合，就疼得她险些喊了出来。
“啊，大哥，我的……我的右腿断了，请你……请你轻一些。”
“啥！老妹儿啊，你这是咋整的，咋伤成这样？”
那汉子听了，便放慢了动作，轻手轻脚地把晓合抱了起来，吃力地挪着步，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确保不再让她遭受痛苦。
晓合终于被抱上了车，那汉子也走到前面准备开动了，诚然，他是个好人，看到一个重伤的女孩坐在墙根，他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她，这截然不同于一些趁人之危的车夫，他们如果遇到这种事，准是让晓合先付钱。
是啊，他帮助了我，可我却没有钱财作为答谢，该怎么办呢？如果我直接告诉他，他会不会因此弃我而去？
晓合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直至那汉子把车抬了起来，她忽然做出了决定——实话实说，真善的人是不会因小利就放弃行善的。
“大哥，我没有钱。”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因为她实在没有气力再放大了。
“没事，我不要，你这伤要紧，得赶紧找个大夫。”
古语有云：“善恶不可以同道。”晓合第一次那么明显地感受到了善与恶的分别，她的那些所谓的亲戚为了驱赶她，不惜狠下毒手，而这位朴实的山西大哥与她非亲非故，却毫不吝惜地帮助了她，不图回报。
不一会儿，轮缘声再次响了起来，那大哥已经拉起车子开始跑哩！
“老妹儿啊，我来不久，这北京城也不是太熟，你看这附近有没有诊所啥的？”
看来，他是刚来不久的外地人，对了，他连口音还没有改掉呢，还好，晓合知道她朋友万生的诊所，以前她出了什么状况，白雪就带她去那里看病，久而久之互相之间也熟悉了。现在，她可以准确地说出诊所的具体方位，那汉子领会得倒快，一连几个路口，走的都是对的路。这让晓合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了，有了这位大哥出手相助，她不再像刚才那般绝望了，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冰冷的，总有他们这样的人，带给他人温情。
晓合看着大哥健步如飞的背影，坐在起起伏伏颠簸的洋车上，慢慢产生了倦意，这次，她不是因为疼痛而生出的晕厥感，而是真的想要睡觉了，或许身上那些伤口还会时不时提醒她一下，但那些麻木的痛感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了。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合上了，在最后那一刹那，她忽然感到，眼前的背影好像一个人——一个在她小时候耐心照顾她，用心保护她，用爱温暖她的人。
哥哥，是你吗？
晓合想要确定自己的判断，再仔细看看他，却已经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做一些询问。
“大哥，你也是山西人噢？”
她并没有用北京话来问，而是同样用了山西方言。
那汉子的脚步忽地慢了下来，好像在思考什么，但几秒之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
这丫头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熟悉？她刚才说北京话，我没听出什么，可她说了老家话，好像……
晓合！难道是你？
“呦，老妹儿，咱是老乡哈？”
他把话接了下去，想得到那丫头的回复，却迟迟没有等来，转身一看，她已经坐在座子上睡着了。
他本想趁此时机停下车，好好端详端详这姑娘，虽说他和妹妹分别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两个人在外表上变化都很大，想认出来很困难，但有些体貌特征是不会变化的，他记得，妹妹的一只眼睛旁边，有块小小的黑斑，具体是哪只眼睛他记不清了，但一定是有的，因为爸爸拿它说过话，说晓合以后肯定是个爱哭的孩子。
可是他现在决不能停下，这丫头伤得那么重，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妹妹，都得赶紧送过去看大夫。
但是晓合，如果那真的是你，你成了这个样子，哥多痛心啊！
晓合指的地方果然不远，七拐八拐就到了那条街，众多院落的一角，坐落着一间小诊所，很是不起眼，只有牌匾上的小字提醒着过路者这是个医人的地方。
室内仍有暗淡的灯光，映出了满屋子的书籍，其中大多都是医书，一个身着长袍，戴着眼镜的人正端坐在书桌前读着，他看上去三十岁的光景，梳着背头，面带英气，五官端正。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书生意气，不像个老宿儒，倒像个学者。
他便是万生，但他并不是个做学问的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医生，曾是他师父最得意的学徒，二十七岁便开始独立行医了，他能这么早就出师，不单单是因为医学知识过硬，还要归结于他镇定的性格和高尚的德行。
万生深知行医不是做买卖，古今中外，庸医误人的事常有发生，其根本原因是这些庸医只重眼前利益而不顾病人生死。师父曾教导他：“庸医者，非医、亦非商也，商者虽奸，而奸之有道，庸医，奸，亦无道，实为鄙贱之人也。”
行医，救死扶伤的大事，容不得半点的私心，一个医生所要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救治病人，稍有疏忽，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万生的诊所开在居民区，距离白雪家也就一里路，他的目的就是要让病人能够及时就医，若是晚上关门以后还有人前来就诊，他也来者不拒，因为有些病症是刻不容缓的。
那男人拉着车跑来跑去，急切地寻找着诊所，他问了好几户附近的人家，才把它找到。
碰巧，一个身着白色校服的身影也要往那屋子里进，漆黑的夜幕下，她的白肤和白衣显得格外亮眼。
“姑娘，你也来找万大夫？”他叫住了她，问到。
“是，我找他问个方子，怎么了？”
“我这有个老妹儿伤得不行咧，能不能先给她看看？”男人指着自己的洋车，说到。
那姑娘才注意到，他的车子上还坐着个人呢，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身材很熟悉，而且看上去的确没有什么生气。
她的心不由得一紧。
“我看看。”
她急匆匆地走近了车子，心里不断有怒涛大浪席卷过来，那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某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事发生了。
果真，那受伤的人就是她的晓合姐，虽然灯光昏暗得很，那女孩脸上也尽是血污，但对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来说，辨认出她来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晓合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晓合姐！晓合姐！你看看我，我是小雪啊……”
她大声哭喊着，屋里的万生听到了，明确是晓合出了事，便赶忙冲了出来。
“怎么了？”
“万大哥，你快过来，晓合姐她……她……”
白雪已经泣不成声了。
万生看见晓合，也是吓了一跳，天啊，是谁肯下如此狠手，对待一个十九岁的孩子啊！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那汉子正一人蹲在墙角独自流泪。
晓合，真的是你吗？十多年了，真是大姑娘了，爸走以后，你的信就没断过，都说是过得好，不愁吃穿，但哥还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在北京，这才来寻你，如今见你成了这个样子，哥的心那个疼啊，哥知道，你一定是怕我们伤心，把好事都写信寄来了，把苦事都自个儿担下了。
“这位兄弟，帮个忙，帮我把病人抬进去。”万生招呼道。
“欸。”
他马上用粗黑的大手抹去了泪水，与万生合力，将晓合抬到了诊所后面的病床上，过程中，他能看到晓合的眉间由于痛苦轻微地抽动，还有左眼外侧眼角旁那块小小的黑斑。
这真的是他妹妹，他不由得又落下了泪。
“谢谢你，兄弟，来，这是你的。”
万生拿了些钱出来。
“我不要，我不要。”
他一边连声说着，一边拭去眼角的泪，摆着手，三步变作两步，跑了出去。
晓合，原谅哥现在还不能和你相认，你是学生，哥是个臭拉车的，你跟哥在一起会丢面子的，哪天哥出息了，再来找你，不过你放心，哥会暗里保护你，决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