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铭澈一直在脑海中重复着万生来时嘱咐他的话,晓合的情况,他都已交代清楚,不仅仅是伤情,还有她九姥爷的一些历史,他希望少爷能够有所行动,恶人也能够得到法律的惩罚。铭澈明白,在有钱有势的吴家面前,他的这些朋友人微言轻,只能寻求他的帮助,可是,一个无法做主的少爷,与这些平凡的穷苦人又有何分别呢?听说那姓吴的卖过鸦片,按理说算是条罪过,可现在政府机关的腐败风气那么严重,就是把状子递到检察厅去,也可能被一张支票收买了人心,他总不能凭一己之力再花钱买回来吧?
除此之外,吴老爷再无把柄可抓了。
这一路铭澈走得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他刚要推门进去,却听得里面传出了哭声,美华还在一旁说着什么,可是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
他又听了半晌,依稀辨认出那哭声来自他的母亲。
不好,家里出事了?
铭澈一把推开了门,冲进去,径直奔向哭声的源头,只见母亲正痛哭流涕,美华坐在她身边,也流了泪,还张嘴说着话,但大多被母亲的哭声掩盖了。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会让妈如此伤心?
他刚想发问,却发现美华和母亲都无暇回复他。于是,他便走向丫鬟房,想问问母亲的贴身丫鬟翠玲。
他行至丫鬟房门前,正要敲门,却听得里面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翠玲也在哭!
这可让铭澈搞不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家里人为何全在哭泣?
“翠玲,翠玲,我是铭澈,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翠玲听是大少爷,不敢怠慢,即刻开了门,却没掩饰住她脸上的泪痕。
“怎么了,翠玲?”
翠玲见了少爷,更觉得委屈了,她好想向他诉苦啊,夫人和小姐哭泣的原因,她是知道的,可她并不仅仅为这事而哭……
还是说出来吧,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少爷,对不起,今儿个刚得知,老太太殁了,小姐的脾气就变得很不好,她还问我……”
什么!姥姥没了!这个消息就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压在了铭澈的心底,那位慈祥的老人,没有最亲近的家人陪伴,孤苦无依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他甚至来不及见上一面。
小时候,姥姥是对他最好的人,虽然她也遵从封建礼教,但不像母亲那样严厉刻板,她还是个有信仰的人,她信佛,所以一切都以慈悲为怀,乐善布施,和蔼可亲。在铭澈眼里,她就是一尊活菩萨!
而如今,她走了,也永远地留下了遗憾,铭澈不敢想象,她走之前,是何等思念女儿和外孙的。
他的眼圈红了。
翠玲见少爷脸色大变,就又把到了嘴头的话咽了下去,是的,她现在的心情也很复杂,她也为老人的离去而悲痛,何况大少爷呢,尽管小姐对她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但现在可不是告状的时候。
哎呀,我怎能如此小气!小姐只是误会了,我真不该用这么一件事来博取同情。
但铭澈可是个理智的人,一码归一码,强烈的情感不会冲昏他的头脑,他知道翠玲的话还没说完。
“接着说。”
“对不起,少爷,我不说了。”
“没事,翠玲,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翠玲没有什么想说的,少爷快去看看夫人吧。”
唉,怎会这样!一连串的打击都发生在这一天之中,铭澈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姥姥出殡,他一定要参加的,百善孝为先,姥姥德高望重,对自己又那样好,是必须要送她一程的,可那样一来,他该如何保护亲爱的晓合呢?翠玲也有话还没说完,看上去,这小姑娘是受了委屈吧。
看翠玲也没有说下去的勇气了,铭澈不能强求,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翠玲说了,他也管不过来,现在各种各样的糟心事,只能一件一件来解决。
“那好,我不问了,如果你想说,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就跑向了母亲的房间。
在这个家里,大少爷和老爷,当是最疼爱我的人了吧——翠玲心想,自己本是个十几岁就被卖掉的下人,可老爷对她却像对自己的女儿一般,还说是喜欢女孩,可老天不开眼,给他弄了俩臭小子!他很少会让她干家务,只是让她做一些简单的服侍工作,这让翠玲觉得,那是在给自己的再造爹娘尽孝,是天经地义的。
而大少爷呢?二少爷小时候不懂事欺负她的时候,就是大少爷出手相助的;如果是父母给了什么好东西,他总会分给这小妹妹一多半,自己留下一小半;有一次过年串门,亲戚家孩子看不起她这个下人,用言语奚落她,还搞恶作剧整她,结果都被大少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翠玲眼里,他简直比亲哥哥还亲。
有他们在,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翠玲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就去准备夫人回家的行李了……
“啪啪啪啪!”
吴家的阔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敲门声,不知是谁那么心急,似乎要把手掌都拍肿。
姓吴的那老东西这次竟然自己跑过去开门了。
“哎呀,老严,好久不见,里面请!”
那个被称为老严的家伙是个驼子,罗锅着腰,留着八字胡,尖嘴猴腮的,他还戴了一顶瓜皮帽,身着石青色马褂,屁股后头当啷着一条长长的辫子。
“老吴,找我何事啊?”
“着什么急了,进屋坐下说。”
吴老爷倒是剪了辫子的,但他的发际线仍然停留在脑瓜顶儿的位置,没戴帽子,却也穿得个大红色马褂,两人并肩而行,远远看去,还真分不出个大清、民国来,一个驼子,一个跛子,那背影看上去是何等的滑稽可笑!
吴老爷找这个老严过来没别的事,这是他当年的同伙,按照他们俩的契约,他到现在还没得够钱了,当年老严许给他那个价值连城的玉观音,现在也一直不见踪影。
两人行至客厅,依主客的位置落座,吴老爷吩咐一切仆人都出去,离得远远的,说是有私事要谈,随后他把就门关上了,回到座位上,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稀稀落落写着几行字,这便是他严严实实锁在柜子里的东西。
“老严,过去这些时日了,可还记得这物件?”
那老严眼神儿不是太好,他眯起眼睛,凑近瞧了半晌,方才回话。
“啊,这当然记得!”
哼,记得,还装什么,这老东西,真是个财迷老道!——吴老爷心想。
“老严,咱俩老交情了,我也不拐弯抹角,想当年,你不是想从文起手里买走他那女子?如今我已将她逐出家门,事情能不能成,全看你的啦!当然,你得用本事把那玉观音弄来。”
听了这番话,老严即刻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衬上那脏兮兮的八字胡和歪瓜裂枣的容貌,看得直令人反胃。
“啊呀,甚好,甚好啊。老吴你一句话,严祥鞍前马后。”
原来,文起生前还是为晓合留下了遗产的,那是一尊成色上好的玉观音,如今市价能值几百大洋,如此昂贵且颇具升值空间的物件,早就被这两条老狐狸盯上了,本来弄到佟文起的宅子,东西就该到手了,可文起交代女儿说,那玉观音是她的退路,说什么也不能让人拿了去,晓合谨遵父旨,在九姥爷入住之前,把观音藏了起来,姓吴的不论如何翻找,就是寻不出,后来晓合在外租了屋子,观音也被一并带去了,老吴实在无计可施,这才想到严祥手下的人。
对!他们要把观音偷来。
本来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严祥也脸上无光,但他们两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个老色鬼,早就看上晓合这尖果儿了。
他想把她收入房中,已经一妻三妾的他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如果能得到晓合,就又添了一件漂亮的玩物。不过他也知道那丫头不是省油的灯,有好几次见面,晓合都是在罚跪,但她的眼神里却满是坚毅与倔强,没有一点屈服的意思。
可越是这样,老严就越觉得这丫头有性格,有玩头儿。
于是,姓严的就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姓吴的,两人就此统一了意见,到时候弄来玉观音,一定交还吴老爷,用观音和钱换人。
吴老爷一琢磨,拿颗扫把星换尊玉观音,这交易还真不亏,但他转念一想:如果那丫头还在自己家里,就算弄来观音也得藏着,不能摆出来,那这观音岂不失去了原来的价值?
于是,他又心生一计——如果严祥真是那么想要,他可以先把晓合驱逐出去,再令老严自己去抓,这样不仅满足了自己,万一出了差错也算不到他头上,况且,他手里攥着严祥的把柄,量这老小子不敢不听话!
“呵呵,不敢不敢,老严,这事儿你可上点心,布置得周密一些,别忘了,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好!我会安排的。”
姓严的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了下来,果不其然是个老色鬼,吴老爷本以为他还要开什么条件,没想到他一琢磨女人就什么都忘了。
其实,严祥也不想吃这个哑巴亏,但吴家比他这个车行头目有权势得多,万一糟了算计,可不是好玩的。
于是,他们又一次达成协议,将晓合当成了个买卖的物件儿,老严也立刻着手准备去了。
殊不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两个作恶多端的人已经处在遭报应的临界点,只要他们稍加“努力”,制裁便会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