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
堂堂刘家，家大业大，自然是不可能真的穷的。但即使如此也要小心，一天到晚显白自己多有钱，那叫作死。低调发展，才是商人生存的真谛。
因此，刘郁一脸肃然地道:“没错，穷，说什么富可敌国，不过是给别人赚钱罢了，士农工商，四民末等而已，又有何尊贵可言的。见你有钱了，这个来诈一笔，那个来敲一杠，公子不知沈如石旧故么？昔年坐拥八百张织机，家资巨万，结果抄家，所得多少？他担得是皇命，皇差，尚且如此，每日里白水清粥，直至身死。这就是江宁第一巨商富贾的生活！我刘家是比沈如石好点，但又能好多少呢？家父新丧，各种讨要接踵而来，旁人看我风光，岂知我背后困顿？”
清秀公子怔了怔，怒道:“胡说八道，你们八大盐商年利千万这也是假的？可去年的包税才是多少？你敢说吗？”
果然不简单。
刘郁面带微笑，一振长衣，发出裂帛之音，从容道:“三十万两，我当然敢说。至少，从账册上看，的确是如此。谁让私盐兴起，盐业凋敝呢。再说了，公子只听这左一个年利千万右一个年利千万，这话也可信得？把朝廷历年北边战报拿出来算一下，真是那些数量的斩获，北漠人早死干净了，现在草原上蹦达的又是谁？可见凡事不可偏听偏信。且公子选最不可能的信之。这里是淮扬，南都近在咫尺，若我等盐利如此之巨，各方的手脚早伸过来了，哪里还轮到我们发财。各方的孝敬，四处的打点，下面的嘴要养，还得向朝廷缴这些个税，公子竟然还觉得我们有钱？还富可敌国？谁都知道，天下商帮有四，其一海商，最是赚钱，十倍百倍巨利只若平常。其二徽商，最盛时天下利市独占其六。其三西商，整个北漠都是他们的地盘。其四者，皇商也，更是我等小民可望而不可及。相比之下，我等淮扬盐商，又算得了什么！”
这这这。
清秀公子万没想到，这个刘郁口舌之锋竟至若厮。
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假的，不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听起来还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这简直，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他哪里知道刘郁前世没少看庭辩大戏。
那些大状辩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口才本事，颠倒黑白反转是非，死的都能给你说活了再死一回。刘郁这才随便学一点，算得了什么。
说不过刘郁，清秀公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他走了两步，道:“好，你口才了得，我说不过你，不和你说，不过我这次来的确是要买丝绸的。这绸是给老人家买的。听说是厚锦薄苏，老人家身子易冷，所以才来你这锦园记想买几匹锦绸，怎知全无上品。这不是欺客吗？却要由此给我一个交待。”
厚锦薄苏，是丝绸业锦家的绸和苏家的绸。
这两家绸都自有其独到之处。
锦绸厚密见长，而苏绸轻薄称尊。
只不过，在这个市场上，锦家不如苏家多矣。
丝绸原本就细密，再厚实了，算什么？棉不棉麻不麻的。要说保暖，有钱人自选皮裘，何必丝绸。
反倒是苏绸，轻薄如意，清凉舒适。春夏且长，生意自然是让苏绸赚了。
若不是如此，锦家也不会抱刘家大腿，好好一个女儿给刘老爷做如夫人，说好听是姨娘，其实还不是好听点说法的妾。
过去锦家要巴结刘家，给出的丝绸都是锦绸之上品。
现在则是不了。
甚至锦老爷还动用和锦氏的关系把原本锦园记的上品锦绸调走，开始有意无意为难刘家为难锦园记了。
这也是锦园记里竟然没有上品锦绸的缘故。
不然，就是往日旧存也断不至一点上品锦绸也没有的地步。
锦氏念及于此正要分说一二。
刘郁已经开口了。
“当然没有锦绸，”刘郁面带可恶微笑，绕过清秀公子还对那白纱蒙面少女眨巴眼睛道:“锦绸厚密，虽有独到之处却无大利，我开绸缎庄铺，要养活一众家小，赔钱的生意，或是利小的生意，怎么会做？所以我正在降低锦绸库存，改卖苏绸，苏绸名在锦绸之上有大利我岂可不从？只是和苏绸还没谈好，错过一些时日罢了，在生意场中，原也是正常的。至于公子，如果真要给老人家添冬衣，棉布倒比锦绸好，到时，穿在里面，贴心舒适，怕不好看了，再置件裘皮大衣，哪都说得过去。”
清秀公子瞠目结舌，道:“你这不是锦记，怎么不卖锦绸反卖苏绸？”
刘郁呵呵一笑拱手道:“好叫公子知道，我娘是锦氏，这锦园记是锦家给我娘的陪嫁铺子，虽然叫锦园记，那是我家锦园的锦园，而非一个锦字。虽和锦家有些姻亲关系，但锦是锦，刘是刘，到底还是两家。所以这铺子，可以卖锦绸，也可以卖苏绸，原本也当是这样，只是我父新丧，家中凭添了许多变故，这上品锦绸不好卖了，我也只好改卖苏绸，由此可见此中无奈。公子若硬要锦绸，淮扬之地，有的是卖锦绸的铺子，倒也不缺了我锦园记一家，若不要，可以看看这些别的绸子，若要苏绸，却要等上月余了。”
清秀公子一拂衣袖，清声扬道:“好好好，果然好一张铁口利舌，古之苏秦张仪想也不过如此了，我算记得你了，铁齿铜牙小刘爷，咱们青山不改，细水长流，日后再相见。”
刘郁拱手垂身，好不恭敬:“公子好走，下回再见。”
抬头，又眨了下眼睛。
虽是答那公子的话，却是意指那个从头到尾都不见真容的白纱裙衣少女。
清秀公子盯向身边白纱裙衣的少女道:“还不走！”
这才离去。
上了马，带了队，清秀公子众人呼啸而去。
知府衙门。
清秀公子下马直往里闯。众衙役虽觉不好，但这是个府台老爷也要另眼相看敬之若宾的大人物，哪里敢拦。
他直冲后堂。
林详正在批阅公文，见这清秀公子怒气冲冲进来不由笑了道:“世子何故恼怒至厮？”
清秀公子站起转了两个圈对林详道:“林大人，我方才想要去北都，给太妃娘娘拜寿，需得礼物，天下织造，这淮扬都可买得到，也不必往苏南松江去跑了，竟不料遇到了那刘郁。”
林详停笔道:“哪个刘郁？”
清秀公子道:“还能是哪个刘郁，正是那个刘郁。”
林详道:“就在方才，程知程老爷来见我，想从我这托关系见一下这位少年英才，我已经许了。程员外虽名不显声不扬，我来淮扬日短，也敬重他的为人，答应之事是一定要做的，如若那刘郁得罪了世子，且多包涵一二吧。”
清秀公子道:“此人巧言善辩，有苏张之能，我只恐他大言炎炎，欺骗了林大人。唉，明知他胡说八道，竟然一直觉得他说得甚有道理。”
林详拊掌道:“如此却是个妙人，当要一见了。世子有对他说自己的身份吗？”
清秀公子道:“我非张扬之人，凭父辈官身压人，吾不欲为也。”
林详道:“这更是好，便由我来做这东道，你们二人结交一二，化敌为友，岂不是妙。你帮我拿下了他，我差事办得漂亮，你替尔父催饷也易也，一举多得，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清秀公子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去年父王向朝廷订购的三十艘战船是要巡防海防线的，未料被工部征调给宫里运木料，竟还说不得了，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事毕，船没到手，账还要算在父王的军费上，只此一节就让父王背上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债务。为了孔方兄，我便折节屈腰，结识一下这位商贾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