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该喝药了。”似秋将药碗端到了床边,床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徐萦才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过似秋手里的药碗,闭目,仰头,一口而尽,随后将药碗递给了似秋后继续躺下了。
似秋看着翻身朝里的徐萦,轻声道:“姑娘,院里的大树已有了绿荫,奴婢在树下放了躺椅,夏季屋内闷热,姑娘何不若去院子里躺一躺,树下清凉通风是极好的。”
徐萦淡淡道:“把窗子都打开罢。”
似秋放下药碗,坐到了床上轻言道:“屋内开了通堂的风,恐伤了姑娘,姑娘如今大病初愈,还需细细调养,院子里正合适着呢。”
似秋见徐萦脖颈处已有薄汗,不免拿着巾帕给徐萦细细的擦着,徐萦蹭了蹭枕头,闭着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出去,我想呆在屋子里。”
其实说这屋子热也不尽是的,屋子房梁架的高,宽阔通透,夏季通风极好,只不过似秋是想让徐萦出去散散风。自打徐萦醒了之后就从未踏出房内一步,神色也是恹恹不大精神,更是从未笑过。
似秋轻叹一声,正要转身出去,忽而听徐萦言道:“告诉连春不必日日的不来见我了,我本也未责怪她。”
似秋身子一僵,转头看着床上的徐萦,鼻头微酸,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自打徐萦醒来后就不大喜欢屋内有太多的人,也不喜欢有人说话,蔡妈妈见徐萦身子日渐好转,也不欲打扰徐萦休息,故而只在外屋留着人听着屋内的动静,并不随意的打扰徐萦。
徐萦睁眼看着床内的帷帐,心绪从刚刚醒过来的悲伤激动渐渐的沉寂的了无声响,有时候徐萦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忽而一阵的思绪是空白的,忽而一阵恍然,全然不知刚刚在想什么,却知道时间依然悄然流逝着。
她的精神并不太好,每晚她都能梦见那一天的事情,刚开始的几碗惊吓的全身出汗发抖,却叫不出一丝的声响,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黑黑的床顶,还是墨冬警醒发现了,蔡妈妈这才命人轮流彻夜守着徐萦。
待到过些时日,夜半惊醒的时候,徐萦就很平静的睁开了眼睛,平顺了几遍呼吸,便继续睡过去了。
徐萦悠悠的叹口气,她慢慢的坐起来,只觉得半边的身子有些发麻,概是躺的时日久了,身子骨说不出来的乏累,她转头看了看明亮的窗子,默默的看了一阵子,这才趿鞋下地。
屋外的燕语听到响动忙推开内室的门,只见徐萦正趿鞋而来,燕语先是一惊,随即快步上前道:“姑娘怎么了?可是要什么东西?想要什么告诉奴婢?”
徐萦歪头越过燕语的身子向屋外看了看,轻声道:“我想出去看看。”
燕语一愣,随即忙展颜笑道:“好,好,姑娘出去看看。”徐萦不待燕语说完就越过燕语向屋外走去,燕语激动的跟了两步,随即看了看徐萦身上的衣服,一拍脑门,赶紧回身给徐萦翻出一件夏衫来,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转眼一看徐萦已经打开了房门。
院子里的人见到房门一开,都是一愣,蔡妈妈正在倒座房的阶下和胡妈妈坐在板凳上说着话,看着徐萦就这么穿着里衣打开了房门,都是圆睁着双目看着徐萦。
徐萦看着光亮的日头,抬头微微遮了遮有些刺目的光芒。蔡妈妈和胡妈妈都反应过来,忙起身奔上去,恰此时,燕语将夏衫披在了徐萦的身上。
蔡妈妈忙帮着徐萦穿好夏衫道:“姑娘怎么出来了?”
徐萦看了看树下的空地,拧眉道:“似秋说给我搬了躺椅的。”
一众人先是一愣,似秋听见响动忙从房间出来,看见徐萦在门前说了这么一句话,忙奔上前道:“奴婢重新搬出来,刚刚以为姑娘不出来,故而放回去了。”
蔡妈妈几人这才反应回来,胡妈妈忙拍手道:“瞧我,原以为姑娘不出来,这才忙着搬回去,老奴这就和似秋把躺椅搬出来。”
墨冬忙将一个板凳先放在了树下,蔡妈妈将徐萦安坐在凳子上笑道:“好姑娘,且坐一会子,一会儿她们就搬出来了。”
此时,下人房的一间房的门口出现一个人影,踌躇在门口,看着院中坐着的徐萦,迟步不前。
徐萦若有所觉的看过去,忽而一笑,晃得那人一动,只听徐萦言道:“连春,好几天都不见你了呢。”
墨冬等人都向连春望过去,连春忍不住退后一步,抬手捂住了嘴,低头呜咽了两声,这才抬起头,呼吸了几瞬,稳步迈出了房门,缓缓行至徐萦跟前,跪下磕了个头,伏地言道:“奴婢……服侍不周,还请姑娘,降罪。”
徐萦看着伏地的连春久久不动,院子里的一众人都不敢动,就连将躺椅搬到门口的似秋和胡妈妈都不敢动。徐萦看着连春的头顶,慢慢微笑道:“我还记得,你们两个的名字是一起起的呢。”
连春的肩膀一抖,伏地愈加低,徐萦轻叹口气,微微抬起双眸凝视着空中的一点缓言道:“你的名字,正是首诗句,她的……是我随意起的。”
连春的肩膀抑制不住的颤抖,面部对着的地面不时的滴落几滴水珠。渐渐的院内不知谁哽咽了一声,徐萦反而因此笑了,低头看了地上的连春道:“你起来罢,我没什么怪罪你的,她……往日性子虽是凌厉,心却是极软的,你我尽知的。”
连春猛地磕了几个头哭腔着嗓子道:“姑娘……姑娘……”
徐萦仰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细碎的日光,微微的闭上了眼睛,夏花正浓,绿荫幽幽,怎不见卿摘花插发,笑靥如常?却正是白云苍狗,花落叶敝,斯人逝矣……
大老太太在房内听闻徐萦出得屋子来到院子里闲坐,不免坐直了身子问着捻草道:“可是真的?”
捻草笑道:“真真儿的,奴婢亲眼瞧见的,蔡妈妈还特意从厨房端了碗酸梅子汤过去呢。”
大老太太忙要下炕去看看,沈妈妈忙帮着穿鞋,却见大老太太的身子忽然一顿,不免抬头去看大老太太,问道:“老太太?您这是?”
大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罢了,且让她好好的歇着罢,我过去了,只怕又不得好好休养了。”
捻草忙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八姑娘是身子不适才不好过来的,只怕姑娘最是想见到老太太的。”
大老太太颓然叹口气,摇摇头,扶额不语了,如今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只不知自家的儿子知道把他的闺女交到她的手上,却出了这等事情,会不会心有怨言啊。
此时,正在前院的五老爷收到了一张拜帖,翻开一看上面的人名,沉思了一番,起身离开向内宅走去了。
大老太太正在房内看经书,闻听五老爷过来,忙让进来了。
五老爷先行问过大老太太的身子道:“大伯母的身子如何了?”
大老太太笑着道:“我本无甚大事,吃了几日药已然是大好了,倒是你,这几日安抚庄子上可还好?”
五老爷点点头道:“都安顿的差不多了,今年大抵也是能挺过去的,只盼着南边的粮食能早些运来,来年能够风调雨顺就好了。”
大老太太松口气道:“只要能做到我们能做到的就好了,其余的,只看天命就是了。”
五老爷也感慨了几分,这才说明了来意,大老太太听闻后沉吟了一会子方道:“既然拜帖已经送来了,合该见上一面的,既是不送来拜帖,我们也早该请来的,你只管去回帖子就是,剩下的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五老爷点点头道:“有伯母这话,我就放心了。”随即又提起了自家的儿子道:“竟是劳烦伯母帮忙看管,侄儿甚为愧疚。”
大老太太摆摆手道:“这值当什么事情,你本在我跟前长大的,再者你媳妇又有了身子,来我这里,也热闹些。”
五老爷想了想道:“可是如今八侄女儿……恐七哥儿调皮,扰了八侄女儿的休养。”
大老太太笑着摆摆手道:“七哥儿乖着呢,不会捣乱的。”五老爷见大老太太神情轻松,想来并无勉力而为,当下心中便也放下几分,又去看了看七哥儿便告退了。
大老太太坐在原地想了想,便起身道:“走罢,咱们去三房一趟。”沈妈妈和捻草等人忙帮忙收拾妥当,一行人便向三房而去了。
待到下午日头消减,蔡妈妈便对躺在躺椅上的徐萦道:“该回屋子去了,日头落了,凉气就渐渐起了。”
徐萦听话的起身,刚刚行至屋内炕上坐下,便见捻草挑帘而入,见到徐萦的神色似比前几日好些,当下笑着上前道:“姑娘今日气色倒是好。”
徐萦对着捻草笑笑,却并未说话,捻草上前道:“刚老太太还问呢,不晓得姑娘今日如何了,这不就让我过来瞧瞧。”
徐萦这才轻启朱唇道:“多谢祖母担心了,我身子已然好多了,多日不曾去祖母房里,倒是阿萦的疏忽了。”
捻草掩嘴笑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姑娘在病中呢,只要好好的静养身子就是最好的了。”
徐萦点点头道:“多谢祖母体恤。”
墨冬将一个圆凳搬到了炕边上,捻草便依着坐下来,徐萦喝了一口清水便道:“捻草姐姐今日过来,可是祖母那里有什么事情?”
捻草温声道:“无甚事情,不过是老太太差我过来瞧瞧姑娘,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厨房,不必拘着。”
徐萦言道:“我病体初愈,胃口也不大好,吃不得许多,多谢捻草姐姐。”
捻草失笑道:“姑娘怎地和我生分了起来了,这本是分内的事情。”
徐萦低头笑着又喝了一口清水,莺歌在一旁道:“捻草姐姐过来可是有事?姑娘身子疲累,怕是用过饭就要歇了。”
捻草这才道:“原是今日家中有客来访,大老太太叫我来告诉一声,若是姑娘身体使得,尽可去见见,若是还未康复,只管养着便就是了。”
有人来访?还让她出去?徐萦抬头看着捻草道:“可说是来的什么人了?”
捻草沉吟了一下,这才露出笑道:“不知姑娘可还有印象,便是……便是前一段时日见过的,也是自家亲戚,是六太太娘家的一位公子。”
徐萦心弦一拨,前段时日?自己能见的外人的时候也无非是……遭遇灾民的时候,不过那时候乱糟糟的,自己后来的事情有些记不大清了,遂有些不大明了,便开口问道:“究竟是何人,我竟是不记得了。”
捻草低头思索了一番,这才道:“此人便是六太太堂兄家里一位公子,在西安府任职的,前几日有事前来长安县……便,便有此一遇。”
徐萦恍然,随即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定当前去。”
捻草便呼出口气道:“既如此,我便回去回禀大老太太了。”说着便起身告退了,蔡妈妈这边便命人去厨房将饭食取回来了。
一行人在屋内有条不紊的收拾着,唯独徐萦靠在临床大炕的迎枕上,对着那炕桌上的烛台,恍恍惚惚的竟然再次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那日,她还躲在那个树洞里颤颤发抖,耳边除了自己微若蚊蝇的呢喃,再也听不到别的了,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候,忽而听到耳边一阵树叶的哗啦响。
徐萦身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她惊愣的望着那树枝层层被扒开,嘴唇颤抖的不可抑制,双手紧紧的交握在一起,指甲刺破了肌肤也不晓得。
那些人……找到自己了?
徐萦那一刻的脑袋全是空白的,她想过那些听闻过名节尽失的姑娘的下场,却不料自己也要迎来这一刻吗?可是这一刻,她出了害怕的等着,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忽而一片雪白衣袖闯入眼帘,随即便露出了那一张恍若天人的面孔。那双冷漠的好似不带人间情感的眸光,此刻正望着她,一如既往的带着几分不耐,还有……其他的徐萦也不知道是什么。
只知道,那一刻她是有多庆幸再看到清弘法师这张脸,哪怕她觉得他怪,他倨傲,清冷,她也觉得无比的欣喜,一时竟是流下眼泪,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几分,又哭又笑的喃喃道:“清弘法师……”
清弘法师那精致的眉目略微皱起了几分,随即伸出手道:“出来。”
徐萦看着那手,竟是觉得好似将自己拉出了某种泥潭一般,颤抖着抓了上去,入手竟是有几分干燥发冷的,却无比有力,不知怎么一用力就将自己从树洞里面拉了出去。
徐萦腿上无力,跌坐于地,另一只手拉着那雪白的僧袍喃喃道:“夏华……法师……你看到夏华了吗?”
清弘法师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徐萦却又忽然感到害怕,她怕到浑身颤抖,却又有了许多的力气,她撒开清弘法师,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支撑起来,寻着刚刚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山路崎岖,她跑了又倒,倒了又跑,夏华呢,你不是要来找我呢,你在哪儿呢?
忽然脚下一绊,再度摔倒在地,她举目四望,却忽见前方地面上似躺着几个人,还有那熟悉的衣衫。那一刻……徐萦觉得自己的血是冷的,她看不大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虽是害怕,她却抑制不住的想要挣扎着起来想去看个明白。
可是起来却又倒下,她不甘心的想要再度起身,眼前却猛地遮上了一片白色的衣袖,自己好似被什么罩住,挣脱不开。她想挣开这束缚去瞧瞧那边的情况,却只听得头上传来那清冷的声音:“别看。”
徐萦顿时就不动了,她呆呆的坐在那里,双手摸索着向上摸,在自己额前的位置抓到那横着的手臂,原是清弘法师挡住了她的视线,另一只手牢牢的把住她的另一只肩膀。
徐萦慢慢抓住那只手臂,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我,我,我想看看她。”
半晌才听得头上的声音道:“斯人已逝,不必看了。”徐萦身子猛地一僵,清弘法师略一皱眉,只觉的手臂上那双手蓦地发力,竟觉得疼痛入骨。随即徐萦猛地挣扎起来道:“我要看看她……”音已近嘶哑。
清弘法师手上发力制住了徐萦的挣扎,徐萦却不管,什么斯人已逝,为什么不能看,怎么就逝了呢,为什么呢?
可是她挣脱不得,方才听得头上一叹道:“听话,别看了……”
只这一句便叫徐萦颓然于地,动弹不得,耳边一声嘶啦的布料响,随即自己的双眼便被覆住了,原是清弘法师将自己的衣袖撕掉了,绑住了徐萦的双眼。
随后身子就被人扶了起来,听得清弘法师道:“站好了,我带你下山。”
徐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站住了,又是怎么一步一步随着清弘法师下了山的。只记得祖母将她搂进了怀里,耳边车马嘶鸣,似有刀剑之声,纷纷杂杂的,她已然不记得了。
不过醒来之后再未见过清弘法师,也未听过他的事情,就连那白色的衣袖何去何从也全然不知了。
那过几日要来做客的却又是谁呢?
徐萦正望着那烛火发呆,忽的听耳边莺歌道:“姑娘,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