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清气爽的走出甘露殿，第一次觉得这座冷冰冰的宫宇竟这般令人愉悦，也许娘亲说的是对的，当你比冰还冷的时候连冰你都可以自如相拥，触暖似阳。
静初早已在外候着了，浅金的日光似是琥珀倒映于淼明的千层碧波中一般疏密有致的洒于静初的玉颜上，她见我出来了立马变得笑盈盈的，欠身一福，道：“奴婢给姒熙良娣请安，良娣金安！”
我粲然一笑，拥住了这个丹心如故，待我亲如家慈的女人。
“姑姑，姒兮谢你”这是我今日说的最真的一句话，在那堆我所滔滔不绝的花言巧语或许芸芸众人听的如莺歌鸟唱一般的百转千回，娓娓动听，可是字字句句落入我耳却如楚灌耳，痛的直击心扉，更似柴屑粪渣入耳，急欲清除。
静初扶着我一同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沉声道：“小主可给了文媚娘娘回礼？”
我依旧笑着，只是笑意中掺了几分狡黠：“那是自然，她文家家世煊赫我们可是怎么也惹不起的，若不赠予回礼她又半夜跑来打我怎么办”我轻轻的拨弄起了腰上的流苏珠翠，又道：“文诗嫣不再三招惹我也绝不会这般辣手以待，不过既然打了我，就休想逃避代价，更别再想要来摸我，我不是猫，我是蛇”我的眸中满是无穷无尽的愤恨与决绝。
静初将簪子拨了出来，又从袖口掏出一个木梳子开始给我梳发髻了，我沉吟半晌方才出口：“桃心髻罢，好些日子没去上官那儿了，不如去瞧瞧？”
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
------------------------
快要到含柔殿时倏然眼睛一花竟看到了一团的艳红颜色，我一怔，定睛一看才知是宓凌夫人用‘变色锦’制的衣裳在阳光下的颜色。这宓凌夫人用的东西是愈发贵重了，莫看这衣裳还是极旧的样式，连个东西都藏不住，可贵在材料。
这万两黄金都只能买下‘变色锦’的一个小角而已。如今外头最时兴的便是‘变色锦’了，听宫女们说葱绿颜色的‘变色锦’一到阳光下便变成了极晃眼的艳红颜色，能盖住这一城人的风采，我乍听不信今日一见才识其精妙之处，打远处一看宓凌夫人身旁的木容华，韩贵嫔与莫常在皆黯然失色融于这潋滟生春的璀璨艳光下。
我见她们也是往含柔殿方向去的便赶忙迎上恭谨福身问安：“宓凌夫人，木容华，韩贵嫔万福金安”一旁的莫常在按理是要向我福身请安的，可是她却只是怔怔的杵在那儿，一双眸子幽若寒霜。
宓凌夫人柔声应了我，凌波妙目盈盈横过莫常在，嗤道：“莫常在这是怎么了，连这最过简单的日常屈膝问安之礼都这般生疏”莫常在一下便慌张了起来，“扑通”一声的跪了下来，语气中含了一丝宛若残阳哀柳的恳求之意：“嫔妾给姒熙良娣请安，姒熙良娣万福金安！”我见她这般慌张忙扶了她起来，嘴角一扬，温声道：“宓凌姐姐本是好意，莫要这般慌张惹得这宫中人人谣传咱这明明温柔似水的宓凌姐姐是个极凶悍的女子”我对宓凌夫人粲然一笑，她对我的表现极为满意，毕竟顺水推舟益己又不劳动，可谓是美事一桩。
宓凌夫人眉眼一弯顷刻间又变成了平日里好相与的宓凌夫人，附和道：“的确呢，妹妹莫要让姐姐难做人”
如此一来大家就又相安无事了，有时柔贤的这套法子的调和作用当真是极好的，让别人与自己都好下台。
莫常在见状强扯了扯嘴角，婉声道：“是妹妹失态，让两位姐姐都难做人，当真罪过！”
我再不言语，携了木容华的手与她们迤迤然的走着，木容华清眸轻轻扫过我，虽不置一言却任由我携着手，韩贵嫔见此眸中闪过一丝孤似残霞寒鸦的敌意可是复又变成往日的温婉神色。她待我终究是有那么几分敌意，我也并不怪她。这女人小产失子可比将心肝脾胃肺都给挖的一干二净，如此难关若有人在侧陪伴倒也罢了，可是那时偏赶着我设计陷害姜泫琳，珉煜日日陪着我连一次都未去看过她，只是遣了太医院里最拔尖的几位太医与那价值连城的好药在韩贵嫔的柔仪殿候着，可是就算将华佗请来给她用天山雪莲，天庭仙药也抵不过珉煜去真心实意的看她一次，就连她想让尹誉京为她瞧病这最过简单的一个请求珉煜都为我所驳。
她看起来气色还是有些苍白，双颊渗着掺了灰的微红，她一身玄青弹墨滕纹宫装倒也是极素净的，如今正值初夏若着了太过素淡的衣裳难免被人诟病，更有可能说是对天子不尊，心存怨气。这一身玄青倒也寄托了她对自己那已经化作一滩鲜血的孩儿一份微不足道的思念。
我们虽同道而走却相觑无言，我们四个人终究不是真正一条道上的人，而这四条颜色不同的道路只有一条是对的。
含柔殿本不远，只是因死沉沉的缄默而走的格外迂久。
上官身边的听云和闻雨马上迎上极伶俐的欠身一福，嘴角含着大方得体的笑意，温声道：“给诸位小主请安，愿诸位小主金康万安！”宓凌夫人莞尔一笑，余光给身旁的婢子使了个眼色，那婢子即极乖巧的走上前去不动声色的各塞了五两银子，见听云与闻雨皆淡然一笑收下了方道：“我们来瞧瞧上官娘娘”
听云恭谨道：“奴婢这就去通报”
说完便给了闻雨一个眼色，闻雨立马就跑去通报了，而后听云忽然一瞥莫常在含了三分盈盈浅笑，道：“莫小主也来了，娘娘正念叨着呢”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莫常在的脸“唰”的一声便从脖子白到了全脸，像是急雪骤降于瓦头上，不一会儿便布满了她的整张玉面。
宓凌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可是终究没有说什么。
须臾过后听云便唤我们进去了，这含柔殿亦是极靡费的，因为上官最怕热不过因此一到夏日便极难安睡，珉煜为了让她过的舒心便凌空搭建了‘婉元阁’供她在夏日居住避暑。光围着‘婉元阁’便有竹林密密笼着，当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1）一步入婉元阁便听得到从御花园通过来的小溪汨汨而流的声响，这婉元阁仿佛真的侬山傍水与仙界比邻一般，风景极佳。
这婉元阁里当真凉快，八面玲珑不说，风轮冰块便更少不了了。
上官贵妃正在寝室小息，一脸烦闷，尽管那落地长，两人宽的窗户开着她却依旧烦躁的用团扇扇着，连衣裳都褶皱了，上官一向一丝不苟衣饰上一个纹样的不对或有一道划痕她便会将整件衣裳或饰物都扔出去。
可是如斯精巧的女子碰上失眠亦会抓狂的。
她缓缓转首，见我们来了赶忙坐起身来，喜道：“你们竟都一同来了，看来我一向轻薄的福分终于是积厚实了！”
木容华的朱唇漾起零星笑意轻拍了拍我的手：“哪里，姐姐当真是妄自菲薄了，姒熙美人都成姒熙良娣了你竟还在此安睡”
上官贵妃低眉浅笑，眉宇间隐隐敛了几抹淡淡的愁影，短叹一声方郁然道：“若是能得一夜安睡我将这贵妃之位给你又如何？”
我自然知道她在试我，笑的如那隔窗而映的摇曳竹影一般温润却又令人怎么也看不破，温声道：“可惜，就算我当了贵妃皇上的心还在姐姐这里呢，失了个虚名便得到一夜安睡，哪里就那么便宜了，还是脚踏实地，好好向太医求一个安神好眠的方子才是！”
上官抿嘴一笑，十分满意，转眸望向立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韩贵嫔，含了几分怜惜的婉声道：“哟，卓娴也来了，不久前刚刚小产身子恢复的怎么样？”
韩贵嫔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绞着格外刺眼的一抹哀伤，可是又不得不扬一扬嘴角，强颜欢笑的道：“嫔妾身子贱，无妨”
宓凌夫人方才去解手现在方才回来，上官见了宓凌夫人赶忙穿上鞋子忙忙起身。
宓凌夫人嫣然一笑执过上官的手，打趣道：“怪哉，咱这大名鼎鼎的上官贵妃日上三竿了竟都还着寝衣晃来晃去的，不怕害臊！”
上官笑意愈浓，一扫方才的愁苦模样，温声道：“你福气好，打雷下雨，皇上来都打不着你睡觉”
宓凌夫人作势拍了一下上官，油腔道：“哎呀，未曾想千恩万宠的上官贵妃竟如此悭吝，说了这样久的话也不请我们姐妹四人喝杯茶”上官盈盈转眸看向木容华，伸手挽过木容华的手，我知趣的撒开了握住木容华的手却不曾想木容华一个反手便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让我动弹不得，她虽看似弱不禁风可也是有把子力气的，她的另一只臂膀死活不动，愣是让上官尴尬。
上官笑意深邃，像是那快要下雨时天上浮着的浓墨铅云一般，声音中沁了点滴早已潺湲于心的冷冽：“有木妹妹在哪里就轮得着本宫奉茶侍候了？”
木容华笑的如轻似蝉翼的薄雾一般空濛，语气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我眉眼一弯，机敏的启口：“木姐姐怎的染上了上官姐姐的毛病，反应变得这般迟，罚你为我们泡壶上好的龙井茶消暑赔罪”我给了宓凌夫人一个眼色，示意她接下去，她果然会意：“哪里就那样便宜你了，有一条只需泡不需喝！”
上官赞许的望了我一眼，神色又如往日温柔，温声道：“瞧你们一个个的，只顾着说话，连午膳都还未用过吧，听云！你去吩咐小厨房快快备下，闻雨！你到愔奥宫将木妹妹的茶具拿来”
谈笑了几句，左不过就是些不痛不痒的家常，也没什么刺心戳骨的那木容华却偏握着我的手不放，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她虽不怎么言语可是那一鼻一眼都令人不舒服，我不禁有些奇怪，这个女子到底是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到了什么连颙颙深宫都洗不却。
上官平日里刚柔并济，宫人们十分听话得力，不过一会儿五道菜便被唰唰端上来了。
莫常在轻扯了扯上官的裙袖，支支吾吾的唤：“上官姐姐”
上官莞尔一笑，不动声色的将莫常在的手打下了，自顾自的与宓凌夫人谈起刺绣的妙法子，我埋头将香弹软糯的米饭递入口中，木容华瞥了我一眼将一片五香牛肉夹到了我的碗中，甜笑道：“妹妹身子单薄，可要多进补方可为皇上绵延子嗣”我被她这样冷不丁的关心不禁一怔，顷刻过后方才展颜一笑。
韩贵嫔嘴角微扬，柔声道：“木妹妹的心思当真愈发细腻了，这五香牛肉却没什么稀罕的，可在夏日里吃却极为爽口开胃”
我的嘴角含着一缕极浅的笑意，轻咬了一口牛肉，语气平静无伏：“韩姐姐说的极是，果然入口鲜美”
我们相视不语，唯有唇边一缕笑意作声。
木容华自顾自的用着，盛汤舀羹样样不落。
餐桌上渐渐安静下来了，莫常在逮住机会便想开口不料被木容华截住：“食不言寝不语，莫常在这是怎么了，家中败落也不必这般神伤，连最简要的道理都忘了，我木家是何等打击我不是还好好儿的吗？你要懂得分寸二字，既知道自己卑贱便夹着尾巴做人，别没吃着羊肉却平白惹了一身骚气！”
她这番话像是温言警劝，又像是肺腑之言。木容华缓了缓语气，将一块葱爆羊肉夹给了韩贵嫔，似笑非笑的道：“来，韩姐姐小产身子亏空也需要进补呢”
韩贵嫔刚要相谢木容华葱指微一用力将那鲜嫩的羊肉分成了两块，她顺势捡过一块扔到了我的碗中，我极乖顺的放入嘴中，细细咀嚼了起来，举眸凝望着韩贵嫔。
韩贵嫔抿了抿嘴，终究是将羊肉放入嘴中，用一旁的帕子拭了拭樱唇，淡淡笑意浮于唇上：“听说姒兮妹妹琴艺精湛过会儿想去领教领教呢”我噙了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容，再不言语。
不过一会儿，闻雨有些不安的进来了附到上官贵妃耳旁嘀咕了几句，上官贵妃的眉间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思衬半晌，眉头却忽然舒展开来了，嫣然一笑，道：“将小翠打入暴室便也是了”闻雨一怔，随后极为伶俐的连连点头讪笑道：“是，奴婢糊涂”说罢便忙忙退下了。
上官贵妃笑看了我们一眼仿佛什么大事也没有一般，柔声道：“这闻雨是愈发糊涂了，一个婢子偷了我一支簪子竟还要我过问”
韩贵嫔，木容华与莫常在皆笑而不语，我便也随着她们去，倒是宓凌夫人开了口：“也是，闻雨也是你身边的老人了竟也不懂分寸呢！”说时看似不经意的扫了莫常在一眼，莫常在悻悻的垂下眸去拨弄着碟子里的凉拌丝瓜。
注释：
1）出自《红楼梦》第二六回素有‘潇湘妃子’之称的黛玉所创，为整本《红楼梦》的关键所在。
脂砚斋曹頫对第二十六回“潇湘馆”这一段非常看重，宝玉“像无意”，实际是“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