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着的轩窗迎送着清爽的夏夜微风,那一缕缕微风仿佛染了阴沉的夜色一般将徽墨般坚韧的乌黑洇在心翼翩翩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鸦,倒不禁让我想起了‘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句,这句既贴切又不贴切,我不是班婕妤,却辇之德亦可作却宠之愚,不知当深深庭院中倏然响起赵氏姐妹的娇吟声声时班婕妤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后悔,如果,当年自己并未拒绝,走了妖媚惑主那条路是否便是一番焕然景象了?赵氏姐妹是不是依旧只是卑贱的奴婢,而自己便可稳坐高位,可惜,终究是可惜。
我们是女子,何苦顾及家国天下,敢问,家国天下何时又顾及过我们几个小小女子?
我独留了棠蕊在侧伺候,她向来性子安静不似年轻一辈儿的聒噪,给这流光溢彩的芙仪堂添了几难得的恬静。
我专心致志的抄写着佛经,片刻不怠,一旁的棠蕊捧了茶来,我也正好写完了最后一篇佛经的最后一个字,她见我大功告成一抹笑意不禁绽在唇际:“小主辛苦了,从午后回来便开始抄写,当真是诚心一片!”
我只是淡淡笑过,毕竟,若抄写佛经一味只是为了讨好旁人岂不罪过!
“小主喝杯决明子茶吧,清心润目的,况且您不是喜食味苦之物的吗?”她将茶向我推近了些,示意我喝下。
我摇了摇头,凝然道:“不,我不喝,这哪里是个‘苦’可解分明是涩”
棠蕊拿我没办法自顾自的开始收拾笔墨砚台,我见状赶忙制止:“莫要动!”我一时着急,语气也没把握好,不免有些凶了。
棠蕊一怔,呆愣愣的望着我,我不禁生了几分愧意:“是我太急了”
棠蕊努起嘴巴,娇嗔道:“小主凶奴婢,还不肯喝茶”
我几乎是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瞅你这嘴快撅到天上去了,是卯着劲儿要去亲谁吧”说罢我方才发觉原来我对繁琪也说过相同的话语。
棠蕊自是不知道的,满面羞红的将茶端到我的面前,缓了娇媚之意柔声道:“小主快快喝茶吧”
我赶忙接过茶盏,一口气喝下,用这充腮填腔的苦涩掩去眼中淡淡洇开的一抹伤怀。
我捞过一碗用来滤尘清气的清水,随笔写下一首相思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写完便用手蘸了些水随手一挥便洒到了纸上,我侧眸看向一旁疑惑的棠蕊,笑道:“你不帮衬着杵那儿作甚?”棠蕊更为不解了,我莞尔一笑又写下一首:三千青丝变白银,灯惜玉相见几希。
我侧身递给棠蕊,温声道:“我写诗你洒眼泪,随机捡一些揉碎,弄完之后就放入一个匣子里,你可明白?”
棠蕊遽即会意立马照吩咐办了。其实我今晚一使手腕便有八分胜算,可是今晚珉煜偏偏宿在上官贵妃处,我抢谁的也不会抢她的。但愿明晚珉煜会宿在一个唯唯诺诺之人处吧。
泛着绵绵相思的巧语华文在夏夜中徐徐弥漫倒也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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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我便打扮妥当,粉蓝色云锦祥云纹百褶裙既素雅清丽又不失新贵得宠该有的气韵,极为恰当。杏儿将一支并蒂海棠衔珠金簪钗入发中嘴角漫过一缕自得笑意:“小主放心一点都不点眼”
我微微一笑,这嘴角一弯杏儿便兴冲冲的道:“不过现在就点眼了!”
“为何?”我依旧含着不冷不热的笑意,淡淡问道,如袅袅炊烟拂过辽阔的湛蓝天际,悠远缥缈教人琢磨不透。
杏儿嫣然一笑,甜声道:“小主一笑倾城倾国,哪怕是素衣裹身也依旧光彩逼人,艳压群芳”
我只是淡淡笑过,将手搭在静初的手上悠然离去。
自从上次避孕药之事发生了我与杏儿便生疏了许多,毕竟那日她贸然闯入连通报都未曾通报过我也从未吩咐过她要煮药,毕竟哪日连我自己都一直身处被动,又哪儿来的机会嘱咐?
若说是意外也实在是牵强了些。
静初面上略有难色,踌躇许久方才温温启口:“小主……杏儿姑娘您打算如何处置?”
“东郭先生的故事我不是不知,只是时机未到,凭她一个小小宫女如何能有这般胆量,等时机到了我自会有所行动”我语气温润如常,只是若细细听来还是有冷冽层层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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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事若唯独疑心杏儿不免有失偏颇了,毕竟她口口声声道着静初,我心中也对静初存了两分疑心,在宫中我从未完全信过一个人,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相信。
我们缓缓走进凤仪殿,熟稔的一缕沉香灌入鼻尖,虽是清苦倒也醒神。
我来的比旁人早了大约半个时辰,本以为是要独自等候了却未曾想皇后竟这般早就端坐于凤座之上了,似是在等我一样。
我神情自若,脸上挂着得体而温婉的笑意,连连扣了三个头方恭声道:“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无虞,千岁金安!”
皇后果然满意,嫣然一笑,温声道:“姒熙良娣其实不必行此大礼,屈膝一福本宫便满意了”
我一脸正色,逡逡道:“小小不言,娘娘千尊万贵嫔妾这等敬仰实在是太过微小,不配挂于娘娘嘴边”
皇后莞尔一笑,拨弄着手指上的金蕾丝赤红扭珠护甲,缓缓道:“独木不成林,这个道理想必你很懂,看来是时候让你这尖刃出鞘了”她一顿,徐徐转眸看向我,眼中含了那么一分诡谲:“你瞧这外头的林子,其实让其壮阔的并不是那些堂而皇之立着的,而是那些隐身于后的草木”
我粲然一笑,并不作谦卑状反而坚定的望着皇后,浩然道:“嫔妾明白”
皇后笑意愈浓,语气却依旧如那悄然逝去的春风沐面一般和颐和煦:“你昨日便很好,上官,是个极好的靠山,你可得好好珍惜,戒骄除躁,给我的好妹妹一个得力干将才是”
我诺诺应下了,坐下时手不禁还是涔涔发了一层腻润的冷汗,在喜秀殿中经事不少,可那些稚嫩蹄子又怎能与老谋深算的皇后相比……
碧羽恭敬的捧了茶来,待我的态度与从前并无两样。
果然是皇后身边的人,当真稳重。
不过一会儿几位低位的更衣采女便在外恭敬谦卑的立着了却并不垂头反而在低声絮话,连瞥都不瞥这内室一眼,半刻过后她们却始终未曾发觉皇后竟与素日不同,不等嫔妃集齐便已经坐着了。我倒是有心相助,可是皇后屹然不动连半点声响都不发一看便是有意不让她们发觉,使她们被某个昨日怒火中烧的嫔妃惩罚我也就不好出面了。
静初拿着昨日我所抄写的佛经在清宁宫附近的某个隐蔽之处藏着,因此这屋子里我总是显得有些尴尬,直到碧才人来了方才缓和了气氛。
“姒熙良娣,许久未见了”她故意提了声调,我一怔,却怎么也没中她的计往皇后处看,一双眸子坚定而又蔼然的望着碧才人清丽的脸孔,过了良久方才开口:“几日不见姐姐容光更胜从前,与文媚娘娘竟生出几分相像”
碧才人身子一僵,以无尽尴尬廖付凝然。
“啪”一声将我与她扯回现实,有掌掴他人这个癖好的除了文媚妃我一时间竟也想不出有旁人。
皇后悠然喝着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茶水,倏忽,一片不知死活的茶叶翻过茶水的涟漪险些进了皇后的嘴,皇后立马鄙夷的‘呸’了一声将其吐出,似是有意,似是无意,那片茶叶好巧不巧的落在碧才人的脚边。
稳稳躺着。
碧才人莞尔一笑,抬脚便狠狠的踩了那茶叶一下,当碧才人再次抬脚时那茶叶已然碎尸万段了,我轻轻瞥过外头喧哗不止的文媚妃,一朵嫣然之笑绽在嘴角。
文媚妃扯着夙采女的耳朵大步流星的进来了,一张娇艳的脸孔却满是骇人的凶神恶煞,夙采女魏氏原本是个在甘露殿当差的宫女罢了,有一日一位文姓官家小姐擦洗好了身子跪在龙床前时却忽然放声大哭,一旁守着的魏氏却波澜不惊,对那位文小姐百般安慰劝说,这才稳住了那位小姐的情绪,也令珉煜对其青眼相看遣回了那名文姓小姐而宠幸了她。
“这棠琰是愈发有当嫔妃的款儿了,领着一众采女更衣犯上无礼,当真该杀!”文媚妃语句通畅咻咻说来,那一腔灼灼怒气,通通都似滚烫的热油一般泼在了夙采女身上,她单薄纤弱的身子颤着无可言说的畏惧,连连求饶,见文媚妃与皇后皆是无动于衷她索性“扑通”一声跪向了我与碧才人,连连哀求:“求姒熙良娣,求碧才人,让文媚娘娘饶过嫔妾一命吧,嫔妾实在不知皇后娘娘已经驾到,实在是无心之失,无心之失啊!”
碧才人放下茶盏,看似随意的一抬莲足狠狠的踢向了夙采女,夙采女立即便被踢到了一旁的椅角处,吃痛不已。
“呀!我没发觉你在我脚下,实在对不住啊,夙妹妹”碧才人态度虽还温和,可一字一句都像是被镌上了寒霜一般,冷的令人发怵。
文媚妃一把扯过夙采女,刚要打下去便被我截住:“文媚娘娘仔细手”
文媚妃一双妖冶的美眸徐徐转向了我,一层不豫之色已经蒙上脸颊。
我浅笑嫣然:“文媚娘娘何苦这般作践自己的玉手去打这个贱骨头的脸呢,若这贱骨头传了晦气给您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上官贵妃已经福过身子,安坐在一旁,文媚妃亦发觉了,便顺了我的台阶悠然下来了:“姒熙妹妹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那便罚这贱蹄子——”她还未说完便被我所打断:“晋夙采女为才人吧”
文媚妃一怔,不可思议的望着我,愤愤呼道:“你说什么?”
我徐徐欠身,泰然自若:“求皇后娘娘晋夙采女为才人,另改封号为‘慧’”
皇后柳眉一轩,“喔”了一声,温声道:“若你说出个所以然来本宫求皇上也好有个说头”
“字圣曰,忍者能也,方才嫔妾那样唤夙采女她却纹丝不动,镇定自得,试问若嫔妾唤了文媚妃‘贱骨头’她会不会神色大变?忍耐乃妃嫔大德,自然,光这一条自然不足,夙采女虽不知皇后娘娘在此却并未与其他采女更衣闲话反而低头不语心中虽以为皇后娘娘不在却依旧有礼,不失为智慧,实在当赏,而嫔妾为她择的‘慧’字意为除却心中种种事物名相,这个字既衬了夙采女又能扫除她与文媚姐姐之间的不快之事,消除隔阂,岂不美哉?”我娓娓道来,不疾不徐,明明是一时起意却口齿清楚,分毫不含糊,连我自己都快被我自己说服了。
文媚妃冷笑一声,一挥酷似翩翩蝶翼的硕大裙袖故意打了我一下,我借着整理鬓边并蒂海棠衔珠金簪钗的机会正好躲过,还在文媚妃针线紧密的裙袖划了一口子。
文媚妃早已顾不上与我计较,清了清嗓子铿然道:“大门大户的女子从小便被女德女训所教导,能识几个字便已属难得,妹妹却对这些东西这般熟稔可见是什么门第出来的了”
我莞尔一笑,婉声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文媚姐姐持这般意见倒也向妹妹解释了姐姐的气韵,多谢姐姐明白告诉”
文媚妃气的脸一阵青一阵紫,我却温声继续:“文媚姐姐,您大约是记差了,嫔妾出身喜秀殿,难道文家竟比皇家所建的喜秀殿都高贵么?”
文媚妃马上就要给我一巴掌却碍于皇后,悻悻坐下,小口小口的喘着急气,一旁的钗薇狠狠瞥我一眼,她大概以为我会见好就收,可惜我就是乘胜追击,或许在她们看来我便是咬到肉的狗,死命不撒口。
我笑意愈浓:“钗薇是吗?看来文媚姐姐该换个贴身侍婢了,你这丫头不给文媚姐姐倒茶消气,竟还有空瞪我”
文媚妃愤恨的看我一眼,又转向钗薇上去就是两个响巴掌,她愤愤啐道:“你这贱奴,当真无用!”
“好了”皇后的声音森冷到了极点,像是已经被重重铅云所覆的天空终于徐徐而下的冰雨,又少又冰。
“姒熙良娣先坐吧,夙采女——不,慧才人,你先坐在悫顺仪的位置罢”她一顿,冷冷看向文媚妃:“文媚妃你性子桀骜不驯,直率纯真,却也不能在本宫的地界儿上闹腾,若传了出去本宫的颜面置于何地?皇家威仪又在何处?你好歹也是个嫔妃,不是街头巷尾里头乱嚷嚷的泼妇,就罚你一个月的月奉罢,小惩大诫”
文媚妃难得脸上有怯懦之色,诺诺答应了一声,这事儿便算了了。
人陆陆续续的来了,见一室森冷不禁脊背发凉,讪讪坐下,一语不发,皇后含沙射影的震慑了几句,便也早早散了。
快要出清宁宫宫门时我赶忙拉住一抹竹青色的身影——韩贵嫔。
我携了韩贵嫔的手,嘴角蓄了柔婉的笑意,轻声道:“姐姐留步”
韩贵嫔一脸茫然,许还对失子之事耿耿于怀口气中不免生了几分寒漠:“什么事?”
我依旧笑着,俅俅道:“妹妹不敢耽误姐姐时光,只是有东西交付”
她半信半疑的跟着我出去了,谢静初没有辜负,早早在外等候。
“静初”我招了招手,唤了静初过来。
静初微微一笑,缓步踱了过来,她规矩的屈身行礼后便将佛经给了韩贵嫔。
韩贵嫔怔怔的接过,侧身望着我,问:“这是什么?”
我依旧持着笑意,耐心应答:“嫔妾为娘娘失子之事一直心怀愧意,夜不能寐,实在难心安的紧,便断断续续抄了佛经,这不昨夜正好抄整了一百篇便想着给姐姐送来,请姐姐查过后到通明殿替嫔妾给未能见世的小皇子烧了,也算为嫔妾了却一分心意,不图别的,只为心安而已”
提到她那未能出世的皇子,她眼中不禁闪了片点晶莹,似是水晶反光所出的世界,安谧却乏味苍白。
“你费心了”她说罢便抱着佛经走了,我刚欲回去却被人叫住:“姒熙小主留步!”
我一怔,旋即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