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我便将惠寿海请了进来,见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施施然模样我便知道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也不恼,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是池中之物,而我恰恰就深陷泥潭沼泽之中他又怎会看不透呢?
惠寿海福过后我便开门见山的启了朱唇:“小惠子,我自然晓得你兄弟情深,可我不得不——”我话还未完惠寿海便已经出声截住:“小主不必吃心,家乡虽是安宁,可毕竟得不到一份出人头地的差事,家中又父母双亡无可惦念,日日笃悠悠的混吃等死亦是浪费辰光,不如来效忠小主,如今寿祥可以如此神气亦托了小主的福,况且……宫中奴婢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可也是清秀可人,亏不得寿祥的”
我有些愕然,可终究还是咽下了,我沉吟半晌方才寻回声音:“若是泛泛之辈我也不落忍啊,不如就定莫云瑶莫贵人身旁的品珊吧,生的也算着眼”
惠寿海含了一抹浅笑在嘴角,淡淡道:“奴才见过品珊姑娘,知书达理,娇乖可人的紧,如此奴才也能在其他奴才面前好好开开黄腔儿了”
我看了许久也未能将惠寿海嘴角的恬淡弯曲给看明白,过了半晌便也索性不看了,而就在此时外头的奴才便进来通报说尹誉京来了。就此,这件事便也定下了,而时机,应该就是不久之后。
尹誉京不过就与擦肩而去的惠寿海打了一个照面却就此沉下了脸,见了我也并不行礼问安只兀自坐在了一旁,捡了我为惠寿海备下的龙井。
我黯然思咐良久,方才启口:“尹誉京,替我开副坐胎药吧”
我手上新得的玳瑁镶宝嵌珠戒指在湛湛暖阳下淡淡泛华,这玳瑁光泽剔透,是上好的物件儿,尹誉京的视线渐渐也落在这件稀罕物件上,嘴角噙了一抹淡然的冷冽:“这是皇上今早新赏的物件?”
我莞尔一笑,顺手将本就比我的手指大了一圈的戒指给滴溜下来了,斑驳四溢的华物落在紫檀朱木描金小几上滴溜溜的打了好几个转,翩然绘出流彩熠熠。
我徐徐垂下羽睫,脚趾重重的抵着鞋子栩栩如生的莲花纹样,这是上好的蜀锦鞋子,而上头绣的莲花都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镶的,有玉步生莲之意,夏日穿来最为舒爽,是极好的东西。
我沉了沉声音:“这样封口的劳什子你若喜欢便给你了”
尹誉京顺手捡过茶盏徐徐吹散上头渺渺飘舞的热气,幽幽道:“封口?”他轻啄一口茶,在口中品了许久,方继续:“原来皇上心尖儿上的姒熙小主也会被皇上所不信任,怎么?伤心了?”
我随手将头上初进宫时珉煜赏的一支金累丝烧蓝衔丝云形玛瑙步摇给掷了出去,长叹一声,稳稳道:“他是皇帝他凭什么信我?我就那么可信?我不痴不傻又为何要计较这些”我用一方丝帕轻拭柔荑,倏然抬眸,直视有些惊恸的尹誉京:“那支步摇是衔丝的,我是偏爱衔珠首饰的”
尹誉京失声而笑,眸底镌尽失望之貌,像是凄切难喻的裳裳落红任风欺袭,他霍然起身,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眸恰似涂涂玉屑,令人栗栗一惊,我却无暇顾及他此时此刻是如何看我,我只要一副坐胎药而已,这于他又不是什么难事。
“尹太医要走可以,将坐胎药方留下”我淡淡过瞥他,却无意发现有一道晶莹泪痕凝在他的左颊,分明只有一道可在昭昭日阳下却参差成影,万千晶莹瑞彩葱茏似锦。
“小主,臣自会将药方转至棠蕊姑姑手中”他话音未落便起步要走,我刚欲相追他却忽然来了句:“小主莫要脏了鞋,瞧小主这鞋当真是没有半分灰影,若为了让臣留步而脏了鞋可是让臣负罪不起!”他语毕便匆匆走了,连头都不回。
我怔怔望向自己一尘不染的蜀锦鞋,艳丽的鞋面没有半分灰影,连鞋帮和鞋底亦只有片点尘灰,出奇的干净。
我用手轻轻拍走在鞋帮依依沾恋的一些灰尘,爱惜的抚过一朵玉莲花,像是要将其染上手掌方能罢休,不知不觉中玉面已经沾上一层炎炎炙热……
……
萧索幽深的庭院满目荆横,外头分明是万里晴空,花鸟浮艳,可是你每踏进此处一步那诜诜漾艳的万千韶光便被攫却一寸,直到彻底与那迷离交错的描金绘彩迢迢隔绝。
这样富丽堂皇的紫华宫竟还有这番荒僻天地,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花,灰蒙蒙的草,铸成了这错杂其间的清冷庭院,胡乱一数,竟也有十来间屋子分布其中,可是却都无故融入这幽怅叠影之中。
偶尔有几声凄厉的尖叫声划破令人窒息的荒芜死寂,棠蕊紧紧所谓拽着我的藕臂,从她长短不一的呼吸声中知道久经风雨的她也被这等窒息的空气所乱了心神。
我手一震,眸子死死的锁在了一潭混了暗青色绿霉的猩红鲜血中,棠蕊忙捂住了我的眼睛,悄声道:“小主莫看!这是怨血!若是沾上身可了不得的!!听说这血已经在此三年了,也未曾干过,是有怨气的魂儿住着呢”
我暗暗翻了白眼,这血乍看瞠目可若细瞧便能看穿其中玄机了,这等小伎俩竟也会蒙住棠蕊的眼睛。
我刚想步入那间属于姜泫琳的宫室却被一阵凄惨的呜咽所滞住:“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臣妾,臣妾没有害那个贱人,臣妾真的没有!!”
我赶忙绕到一旁,也不顾墙上的翠绿青苔与层层尘灰附耳努力的想要将里头的一声一响都收入耳中:
皇后平日里和蔼的声音如今却披上了一层惴惴阴鸷:“本宫自然知道你没有,可是你未免也太无用了些,人家略施小计便将你扳倒了,而你却连辩驳的机会都未来得及争取,只一味的骂她贱人有何用处?”
姜泫琳有着一份那样的“可…我是姜在连的女儿,我为何要向那个贱——宁繁琪屈膝”
“姜在连?高丽毕竟是臣国,哪怕是国君也要向皇上拜见,的确,姜在连是铁骑将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可这是后宫是另一番新天地,无论你家世如何都是前事了,你可还记得姜雪媗是如何薨逝的?”皇后的声音脆生生的落入耳中击起万般澎湃。
姜泫琳有些茫然,不语半晌方怔怔启口:“雪媗堂姐……她不是在回宫路上被山贼所杀吗?”
皇后极是愤然:“你是真傻还是在这儿给本宫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年是昌煜五年!”
“……”
我狠狠一怔,昌煜五年,高丽臣服。
那年娘亲整整哭了一夜,仿似真的听到千里之外兵刃残杀的呲啦声音一般。
而奇怪的便是当时高丽已经得到朝中细作密报,说珉煜心绪不宁,对高丽虎视眈眈,禁闭了城门,半只苍蝇都挤不进城去。
而后来不知怎么了,珉煜的十万精兵顺利闯入城去,血洗戒备松懈的高丽。
而那年姜在连也不知怎么了强按手下骑兵不许他们踏入战火烽场一步,而后来由于朝中内乱,恭禳王王尧又因失国之痛薨逝于寝宫内,人们也渐渐不去追究姜在连的责任了,只默然盘算往后做属国之臣的人下人日子。
不过我对当年真相丝毫不感兴趣,只要不太过重情重爱便可万事大吉,若像姜雪媗似得一味只顾你请我爱便只能成为连城烽火中的一缕灼灼青烟而已,亡国亡己。
我望着皇后金红斑驳的珠冠凤裳迤逦远去才侧身出来。
皇后皇后,真是不简单。
我刚要进去,棠蕊便轻了声音,瑟瑟开口:“小主玉体千金万贵还是不要踏足此等卑贱之地为好”
我微微一笑,温声道:“罢了罢了,你守在外头吧”
我这话一出,棠蕊便慌了手脚,刚要跪下便被我稳稳托住,我含了极宽和的笑意在唇角末梢,蓄了温润似水的声音:“别跪了,地下怪脏的别污了你的衣裙,棠蕊,既然一开始便没在这趟浑水中便莫在此种时机纵身而下,我并非对你不信,只是想要保全你而已”
棠蕊一怔,郑重颔首。
我无半分二思的隔着帕子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门方启便有层层尘灰与行将糜烂的刺鼻赫赫迫面而来,我放眼望去,凄荒的屋子里头唯有铺天盖地的漆漆昏暗蠢蠢作祟,这里似乎与外头的描金镌银富丽堂皇所黯然隔绝,不留一分光明余地。
我兀自一笑,反手关起了身后的门,“哐当”一声门便紧紧合上了,不留一丝光耀,连针线大小的隙缝都被腾腾尘灰所填,在这里是连一秒也待不住的,可我却格外享受在这里的每时每刻。
“蓉嫔妹妹,出来吧”我携了我最娇俏可人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蕴媚万千。
寂寂半晌无人应答,我与姜泫琳分明只有咫尺距离可是却无人破冰,只是兀自沉默,如两个香炉中的蹙蹙死灰。
倏然“唰”的一声,一束烈阳便打到了在镜前默然梳妆的姜泫琳。
那镜子灰蒙蒙的,映不出半分花样可她却还是固执的用自己崭新的衣袖用力的擦拭着已经发霉了的镜面,那衣袖上盛吐芬芳的青蝴蝶无奈的承受着皑皑蹉跎。
我巧笑嫣然,甜声道:“姜大小姐好生闲逸,其实您天生丽质,不用梳妆打扮也是黑若无盐呢”
她仿似全然没听到,继续梳着她这一辈子都梳不顺畅的头发。
真是安静,连她沾着白色异物的发丝触地的声音也被耳朵听的一清二楚。
姜泫琳淡淡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着的一对青黑,微蹙眉头,忽然将妆台一把推翻,“哐当”之声大作,震耳欲聋。
她死命盯着我,我亦细细的打量着她,这些年未见她果然白皙不少,与从前一般无二的脸颊上浮着活似蚯蚓的血管殷殷证实着她为了鲜亮清丽的容颜若付出的血汗淋漓。
她只剩枯瘦一把,瘦嶙嶙的蜡黄皮肤附在脆弱的骨上像是一张会行能走的皮肉骨架。
过了半晌亦是纹丝不动,里头横竖左右的血丝万千似是能化作嗜血厉鬼向我追魂索命一般。
霍然,她飞身向我扑来,仿似干柴般的手上握着一支素银簪子,我灵巧一闪便躲过了她本就潺潺羸弱的身躯,她淹在稻草群中像是一条枯泽死鱼一般,随意一扑腾便一命呜呼了。
她见自己败了便更甚愤然,硬生扯着游走于嘶哑的声音:“贱人!!”
我依旧淡然,执着得体而又不失明艳的笑容,粲然道:“贱人?不不不,应该是寒姒兮才对”
她一怔,像是一片残叶最后的那份固执的挣扎,沉吟许久方才奇声启口:“寒姒兮!?不可能!!寒姒兮不是嫁给了灿哥哥吗!?”
我笑意愈浓,闲逸的拨弄着纤纤玉指上的紫玉七宝镶珠戒指,似是不经意的用脚下的蜀锦鞋抵起姜泫琳如昔圆润的下巴。
我幽幽衔了温婉的语调,在不经意间竟掺了几分遮掩不住的得意:“我说你就信吗?看来当年那个愚蠢的呆瓜是你啊狗屁不知的泫琳妹妹”
姜泫琳的眼眸像是石珠一般僵硬的对上了我满是鄙夷的眼眸。
“呵,你当真以为你赢了吗?”她的嘴角划过一丝令人作呕的的弧度,见我怔住便硬了腰板,沉声道:“我若是你一定会选灿哥哥,而不是皇上,因为雪媗堂姐才是皇上的心头———“
我狠狠一怔她还未说完我便冷然截住:“姜大小姐,我自然知道姜淑妃娘娘是何等高贵,自然是你永远都望尘莫及的”
她放声一笑,像是夜枭啼泣,烈风簌簌。
她痴痴怔怔的坐起身来,厉声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林婉吟指使你做的!?”
我随手拿过别在腰间的紫荆花香囊,徐徐蹲下身子,虽是与她近了许多可我依旧俯视着她,傲然睥睨。
我将香囊放至她的鼻下,浅笑盈盈:“香不香?”
她有些不解,眉头紧蹙的看着我,不语许久方才启口:“到底是不是林婉吟!?”
我唇畔的笑意几乎能刻骨铭心,我携了温软的声音,缓缓作答:“不是,你可真是傻到家了,林婉吟敏慧冲怀是不假可她顾及太多又对你没什么深仇大恨又何苦自陷险境呢?而寒姒兮虽然胆小,可却对你怀恨已久”
她冷笑几声,刚欲开口却忽然噎住,胸口有一阵有一阵剧烈的起伏波动吗,脖子上的青筋骇然梗着无助的抵着死神的突兀,我满意的弯起嘴角,将紫荆香囊不疾不徐的收在腰间,见患有轻微哮喘的她再没了动弹,方才婉转吟道:“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
昌煜八年四月初一小满,蓉嫔姜氏因疾暴毙于冷宫,年十七。
皇后的声音仿佛染上了一层凤仪殿独有的浅金端昳,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温婉安晏,深邃却近人似微风徐徐一般向我蔼然拂来:“繁琪啊,你可知莫贵人为何体虚羸弱?”
皇后这一出声儿我方才抬眸看她,她今日与往日大为不同,打扮的清丽素雅不说鬓边竟还别了一朵紫藤花,我愣了半晌方才温温作答:“不知”
皇后莞尔一笑,隤然道:“她是有身孕又用汤药小产才会大伤元气”
丸丸惊恸袭脑而来,我强压住了满溢而出的万千心绪方才愕然启唇:“怎会如此?皇上可知?”
皇后依旧含笑只是声音却如同那凉温了的茶一般冷涩难言:“皇上向来看重子嗣,又怎会如此,是上官,她不允许莫云瑶有身孕”
我眉头微蹙,不禁喃喃:“可……”我话还未完皇后便已经嫣然截住了:“她的确可以好好利用,可她不想,她恨,她恨莫云瑶那点零星恩宠便可以获子,而自己的浓隆盛宠却劳而无功,膝下空落”
我嘴角一弯,屏却了一切惊恸凄涩换上了似锦如玉般的温软神色,我将语调一缓再缓待自己十分安心时才发声启口:“那莫姐姐为何不另投娘娘麾下,这般她母家有救自己与腹中孩儿在宫中亦有个依靠”
皇后的神色之中不禁有了几分倨傲可尽管如此亦只是淡淡的,比那凤冠上头的陈旧颜色都要再淡上几分,她的一双英英明眸直勾勾的盯着我虽是锋利却瞧不出半分凌厉,颇有几分百刃之君的凛然意味,‘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十字赋予皇后倒是半寸也不曾僭越的。
她蓄了温婉语调缓缓说道:“她的确来找过我,可惜,皇上不会站在她这一边,而上官又为了让莫云瑶死心上官早就在救她一家性命前将莫云瑶的妹妹莫云珃嫁去给了自己的父亲上官远邦,现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而后来在得知怀孕后她亦狠过心肠,不顾她的妹妹,可就在此时她却忽然发现此前上官给她喝的茶中有极轻的水银,而因水银之故皇子不仅伤了她的宫体还令皇子半悬着,如此,不仅有永生不孕之险,还有因皇子残体难清危及性命之危,就此她便只有小产这一条路,上官辣手无双嘴角一动莫家便会拉着莫云瑶一同泯灭于世”
我不禁暗自咋舌,上官婉元当真是不容小觑的,我定了定心神,刚欲开口皇后却唤了一旁的彤羽拿了紫藤糕过来,稀奇的是那描金牡丹的玉碟上头盛着的却只有一块紫藤糕。皇后没有半刻迟疑的轻咬下一口,在嘴中细细品尝过后方才展容微笑,她目光深邃的望着我,温声道:“琪儿你说这宓凌夫人送来的紫藤为何这般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