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李唐早上被一串门铃声吵醒,瞿爸爸堵在门边,让他从猫眼往外看,要他先确定一下是不是节目组才能开门。他瞅了一眼,还真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有人举着个摄像机对着门的方向。
“爸,是节目组的人。”李唐挠着一头卷毛。
“什么?”瞿爸爸起得早,慌手慌脚抚平自己的衣角,脚在半空里找着方向,轻轻踢了踢李唐的小腿,“臭小子,还不赶紧去刷牙洗脸,这样子怎么出现在镜头里?”
“哦。”李唐往盥洗室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我回房,谁开门啊?”
“咳咳,你爸我比你有经验多了,你快去洗,别磨蹭。”说着整了整自己的黑西装,顶着一头遗传给儿子的不驯卷毛。瞿爸爸为了给全世界人民以虎子无犬父的良好印象,每天一起来就换上唯一的一套西装,直到睡前才脱下。
李唐听话地到盥洗室刷牙洗脸,耳朵听到外面开门和说话的声音。
之前一直跟着李唐的摄影师和一位年轻的男记者搭档前来,在这处有名的城中村晃悠了好一阵也没摸清地形,于是拉住了一位大妈问路,大妈一听,又热情又兴奋。
“8号楼啊?呶,从那条小道进去左拐,楼下有一片菜地,还有一间杂货铺,你们再绕到房子背面就是楼梯口了。小伙子,你们带的是摄影机?嗨呀,找的是小瞿家的希希吧?那孩子我认识啊,好孩子啊。啥?要采访我?那我先回家换身衣服?诶,赶时间?那就这么拍吧……”
两人好不容易从大妈那里逃脱出来,互相对视一眼,齐齐松一口气,暗自后悔不该多嘴采访……不过还好有收获。
沿着大妈指的路,两人走到老旧的单元楼前,从一楼一层一层爬上去。楼梯的窗子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全拆了,只有被雨水潮气侵蚀的木质窗框空荡荡地留在那儿,楼梯扶手栏杆结着蜘蛛网,阳光不受阻碍照进来,将楼道映亮。
摄影师一边拍,一边上楼,走到五楼时,记者对着镜头讲解两句,二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位头发凌乱,西装微皱,却满脸亲和笑容的大胡子男人。
这是瞿里希的父亲,过去是建筑工人,后来双目失明,赋闲在家。据那位在这附近住了二三十年喜好走街窜巷的大妈说,孤儿瞿父年轻时是个俊小伙,有个美貌温柔、家境殷实的妻子,可惜后来妻子连同家人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只余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十多年,没想到瞿父竟然失明了。但是瞿里希争气啊,考试次次第一,拿了不少奖学金,还能接济家里。这孩子,比谁都不容易,而且心眼实在,时不时做点好事,却从不吭声。
摄影师和记者往里走,瞿父敲着导盲棍,摸索着找方向,看得两人心惊胆颤,生怕他撞伤了,但仔细一看,心里又微微柔软。
四十平米的老房子多年受潮,墙皮微微泛黄,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连摆设都不算多,但所有的桌角和尖锐的东西全被用软布包了起来,基本沿着墙摆开,留下了大片的通道,某些地方还绑上绳子,挂着不同的物件指示地点,处处都透着细心的关照,尽管落魄,却不狼狈。
“请问,这些绳子和裹着桌子的软布是谁安排的?”记者问。
瞿父没上过电视,又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不是英明神武,心里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绳子绑着不方便你们行走?我这就去把他们解下来……”
“诶,不是不是。”记者连忙拦住他,“瞿爸爸您别紧张,我就是觉得这些东西有意思,随便问问。”
“哦。”瞿爸爸傻傻地坐回去,憨厚地回答,“绳子是里希绑上的。唉,我都说我在家里不会迷路,他还不肯解……”语气里带着隐秘的炫耀般的自豪感。
记者会心一笑:“我看着很好。”
瞿爸爸克制不住骄傲的笑容。
“怎么不见里希?”记者坐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人,不由问道。
瞿爸爸嘴角一抽,自家的儿子只有自己知道,他家宝贝儿子经常在刷牙的时候刷出节奏感来,灵感一发有时牙都没刷完就跑到琴房练琴写谱子。瞿爸爸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的钢琴全是和亡妻学的一点皮毛,哪里知道儿子天分如此逆天,灵感说来就来,除了上天厚待,再没有其他解释了。
没等瞿爸爸叫他,李唐已经刷完牙从盥洗室里出来了,顶着和父亲一致的天然卷发,额前的头发被水打湿,面容白净清秀,两颊有点儿肉,加上一身宽松的睡衣,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让人难以与节目里的少年相联系。
摄影师也感到意外,在别墅里的那些天,李唐的发型是怒发冲冠的,眼角略略向上吊起,现在看来,他把化妆师得罪得不轻啊。
“早。”记者笑眯眯地打招呼。
李唐睡眼仍带着惺忪,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扒拉两下头发:“早。”
“我是负责做记录的记者,你不用太紧张,像平常一样做你常做的事情就行。”记者笑道。
“嗯。”李唐不客气地应承下,走过来给他们倒了两杯水,“我要下楼去买早餐了。”
“好啊。”记者应下,“让小徐跟着你,我在家和你爸爸聊聊,怎么样?”
“嗯。谢谢。”李唐理解他是担心自家老爸一人在家不安全,所以才提议只由摄影师跟着。
李唐回房换了一身衣服,朝摄影师看了一眼,示意跟上,而后径直往外走。
身后突然跟着一个提着摄像机的,李唐买包子和豆浆的店铺老板都不自在,多塞了个肉包给他。见李唐买完包子就回家,摄影师忍不住问:“你不去买菜?”
“为什么?”李唐困惑。
“呃,你们家不是你做饭?”摄影师奇怪,如果他不做,总不能是已经失明的父亲做。
“我中午去买外卖。”李唐絮絮叨叨,“我不可以做饭,伤到手就不能弹琴了,我不弹琴,爸爸会伤心。”
“里希,你喜欢弹琴吗?还是因为你不弹琴,你爸爸会伤心?”摄影师感叹瞿父把儿子藏在象牙塔里,除了弹琴和学习,恐怕什么家务都不会。
“我喜欢弹琴,也害怕不弹琴的话,我爸会伤心。这两者并不矛盾。”
“可是为了钢琴,你也得放弃很多东西吧?”
李唐认真地掰扯:“我只有十块钱,面前摆着a套餐和b套餐,a套餐是荷叶包饭,b套餐是蛋包饭,两样都很香,可是我只能点一份。虽然荷叶不能吃,但打开了,里面的饭一样很香。”他思考了一下,说,“而且比起鸡蛋,我更喜欢荷叶的味道,愿意花八块钱买一张荷叶。”
摄影师愣了愣,笑了:“看来你很喜欢吃荷叶包饭。”
李唐向他露出明亮的笑容。
到家之后,李唐将包子给记者和摄像师也分了几个,两人本打算不拿瞿家一针一线,但李唐坚持,他们便接受了,心中却知道对于他们而言简陋的一餐,对瞿家而言却是超出预算的早餐支出。
早餐之后,李唐照样回房练琴。他不喜欢弹琴时有人在身边,不过经过他爸的叮嘱,不得不同意接受拍摄。
一进入弹琴的状态,他的意识便不在人间,而在音乐里。任何的乐器演奏都需要演奏者投入百分百的体力和精力,镜头里的少年坐在几乎只容得下一架钢琴的小房间里,神态肃穆地弹琴,仿佛手中触碰的不是乐器,而是神器,通过音乐与上帝沟通。
也许有人会用世俗的伦常来攻击他,但当观看他弹琴时的模样,连冷硬苛责的心都会瞬间柔软下来。天才大概都是这样,或是傲慢到不可一世,或是沉默到一言不发,骨子里都是对世俗的轻蔑冷淡。人们谈起他们的生平事实,皱眉的时刻总比微笑的时刻来得多,然而唯有一个时刻会让人忘却偏见,那就是当他们在自己的领域绽放光芒时,那一刻,超乎伦理的独特光辉照耀在人类文明的上空。
记者和摄影师在狭小的琴房里坐了一个上午,再出来时恍若隔世。
今天之前,他们从未想过为什么说音乐是最接近心灵的艺术,而这一个平凡却不平凡的早晨,少年的音符撞进了心口,打碎焦虑和虚无,以及那些带着敌意的偏见。
无怪乎有人道音乐家是上帝精挑细选的宠儿,唯有他们能读懂上帝的唇语。
李唐一练琴就容易忘记时间,还是瞿爸爸敲门才提醒了屋里的三人。记者和摄影师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自行离开去吃午饭,李唐也下楼买饭,在店里眼神瞟了瞟外头,突然看到街边有一辆车停在那里。
“小、小九?那辆车是不是……”
“好像是啊。”小九看了看车牌,在网上查了查,“车主叫晏重光,兄长晏重华,父亲晏学简,亲戚太多说不过来。你参加的比赛就是他们家公司和赛事组委会联合举办的,总之家里很有钱。”
“很有钱为什么要抢我的饭?”李唐吞吞唾沫。
“有一种人偷东西或者抢东西,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心里有病啊!糟糕,你真的招惹到变态了!”小九紧张,哗啦啦查病史,“这人真的有精神病史啊,从八岁就开始看病。”
李唐害怕:“那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要不然你自杀吧……”自杀了咱就回去了。
李唐怎么可能接受这一建议?哪里有因为被抢饭就自杀的?他觉得小九的数据是不是中毒了,才会想出这个馊主意。他想了想,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数了数,递给老板麻烦再打了一份。
等往家的方向走,身后的车果然跟着,他再拐进巷子,那人又紧紧跟着他。李唐将多打的那份饭放在巷子边,然后拔腿跑,那人追了两步便没追了。他跑到另一端的巷口时,忍不住偷偷回头,远远的只看见一抹穿着工整西装且颇为清瘦优雅的身影屈膝半跪在地上,两只手捧着盒饭,脸埋进去深深地嗅着饭香。
李唐瞪大眼,心脏莫名慌乱地跳了跳,连忙撒开腿跑开:啊,果然好变态啊。
不远处陷入感动中的晏三爷:糖糖惦记着他的肚子,专门买了一份饭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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