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新市已是春天。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
我没有桃花。
在这个时节,突然就像得病一样,疯魔诗症,天天吟诗作赋,就像唐代那些清闲而又风骚的怪人——花儿开了,写诗,花儿谢了,还写诗,饮酒与品茶写诗,上茅房的空余也得憋出一泡诗来。
在这春意融融、春情勃勃的季节,我的主业就是赞美春旭,吟咏爱情,缅怀逝去的时光——
鹅卵石的小径,
弯弯溯向浅浅的春痕。
蛾眉月轻轻浮起,
暮霭涂鸦了黄昏。
青丝雨后,
杏花的暗香凝入泥尘。
幽幽树影,
茕茕身影,
夜如蓝,
星如海。
轻轻邂逅一缕——
往事烟云;
永相好的迷梦,
静静枯萎在烟花的仲春。
风倏然为谁吹拂?
曙色刺穿了无澜的心灵。
火焰解冻,
蠢蠢的春芽霎那蘖萌。
冉冉蟾影,
袅袅倩影,
眼如醉,
发如愁。
轻轻邂逅一叶——
春姑娘的多情;
夜色静止,
落红帘中,
痴狂的凝望,
采撷一片深渊样的眼神。
那么真实,
多么虚空。
春为她而香消,
夜因她而暗昧,
我为她而心死——
碎成一天繁星。
擦肩而过,
不曾回眸,
断魂小路,
无涯怅愁。
风摧花落,
春泥履迹。
月色与她,
圆寂成我永恒的光明……
我此时正在咏馨公园冶游,搜觅美女,枯等艳遇,天气越来越暖,以后公园里的野鸳鸯会越来越多,在树丛深处、浅草地上,一派旖旎春光。
诗兴岂能草草结束,我继续引吭高歌——
我我我,
曲项向天歌。
白衣浮绿水,
铁掌拨清波……
“能不能别卖弄风骚了?”有人突然阴阳怪气地说。
我的逸兴一下遄飞了,有人对我的汪洋恣肆的诗才充满了嫉妒与仇恨。我扭头一看是连近晖,一身笔挺的警服,还戴着大檐帽,我心里先恶毒地骂了一句,不耐烦地问:“又要干什么?”
“发现了他的踪迹。”连近晖道。
“到哪都躲不开你,能不能别搅扰我的闲情逸致?阴魂不散……”我埋怨道。
“这回是真的,在碧蒲公园附近,我发现了他吸过的烟蒂。”
“DNA?”
“我通过气味。”
“好吧,我服你。你自己一个人不能搞定?”
“不能再失手,我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一双眼睛,多一对拳头,多一分把握。好像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用友谊腐化了我,我决定继续陪他玩耍。
我们要抓的人叫林壮北,是一名刀口舐血的悍匪。
到达碧蒲公园已经是子夜时分。
碧蒲公园已经从死气沉沉的寒冬苏醒过来,湖边绿草茵茵、烟柳袅袅,湖中水草油油、游鱼闲闲,此时皓月当空,湖面波光粼粼,一碧万顷,好一派荡涤心灵的风景,我沐浴着这静谧、圣洁的蟾光,张开怀抱——
碧蒲春月生湖心,层波万顷如熔金。孤轮徐转光不定,游气濛濛何空灵……
啪,一声脆响,连近晖一棒子敲在我的脑壳上,“骚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朗诵,雌雄大盗随时可能出现。”
我是艺术家,见到美的事物,把持不住啊!
我摸着脑袋继续跟他朝前走。
他此时蹲下身,又捡起了一颗烟蒂,“确定是那狗贼。”
我打开超嗅觉,透过柳芽、榆钱、杨花、桃花、地丁草、灰灰菜、羊肚儿、狗尿苔与农田、淤泥的味道,搜寻到一股朦胧的如丝如线的香气,进而判断出敌人就在五十米左右的范围内。
我的脚步放缓,嘘——
连近晖同时放慢脚步。
我俩像猫一样提起脚尖,一前一后进入湖岸的柳林。
此时,除了那两只猫之外,出没在柳林的都是食人怪。
此处柳林即使是白天也少有人来,杂草丛中,必有蛇类和不知名的毒虫潜藏,枯木深处,时有不可名状的未知力量忽隐忽现。
明月尚在中天,筛下一地细碎的摇曳的暗影。
我还是隐隐有些恐惧,而连近晖眼神坚定,步伐毫不迟疑,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好汉。
穿过乱石滩、小泥沼,跨过老树根、乱花丛,突然,连近晖伏下了身子,我身子一矮,就势躲在一棵老柳身后。
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个小沙丘,沙丘上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大口抽烟的男人,几缕淡淡的青烟包围着他,月光很明,我还能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
他此刻应该充满了痛悔与绝望,龙困浅滩,作为一名十分自负的职业罪犯,他不想迫于警方压力而狼狈窜逃,他甚至想最后反击一次,但是明显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事实上他现在连脱逃的几率都已经很小了。
他应该会后悔杀了同袍崔继光,他不仅失去了右手,还失去了大脑,更要命的是他的子弹储备已经很紧张。
崔继光在堕入犯罪之前是个机械狂人,懂气焊,会车床,通化学,虽是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农村铁匠,却热衷于制造木牛流马,几乎入魔,但是这个奢侈的爱好需要大量研究经费,他最后误入歧途,仅靠一个科普读物的图片,居然复制出了伯莱塔92F。
“女匪呢,不应该一起赏月的吗?”我问。
“是不是已经分道扬镳?大难临头了,都想自保。”连近晖道。
“我觉得不可能。”
“在警方强大的压力之下,分崩离析也是正常的。趁那狗贼恍惚之际,咱们分头包抄,一举将他擒拿。”
“不管女匪了?”
“先抓住大个的再说,小鱼接下来对付。”
“女的才是最危险的。”
连近晖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器,骄兵必败,他似乎对这条兵家大忌颇不以为意。
我最终还是决定听他指挥。
先绕到匪徒背后,然后左右各一,悄悄逼近。
每一步都耗费一分钟时间,此夜有风声、虫鸣、鸟叫,我们缓缓靠近了目标。
成功近在咫尺,我都已经摆好了恶虎扑食的姿势。
功亏一篑。
突然一段手机音乐奏起——桃花开,开得春风也笑,笑影飘,飘送幸福乐谣——
此时应该当机立断,立马飞扑上前,但是距离稍长。
林壮北突然一回头,我这才注意他居然是左手拿烟,右手始终在腰间放着。我的头脑中闪过的人物是《天涯·明月·刀》之傅红雪。
他紧紧握着一把枪,苍白的手,漆黑的枪。
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枪象征着的就是死亡!
林壮北的手机还在震动、还在唱歌——谣歌轻,轻轻响心曲,曲曲花径悄,悄声相对笑,笑春风,风暖像我情——
他的眼中先是愤怒,然后是讶异,随后是惊恐。
痴痴醉了——
砰!
枪口升起一缕青烟。
弹壳轻轻弹落,弹头带着火光,带着哨音,击向连近晖。
变化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连近晖根本就无法躲避。
我丝毫不担心连近晖的生死。
我一扭头,却发现连近晖的身后站着那名女匪,一手持枪,一手拿着手机,手机还在拨打中,枪口也对准了连近晖。
那颗子弹迅速穿透了连近晖,速度依旧不减,重重钉在女匪的身上。爆裂。
女匪剧烈一震,双手向前,身躯后仰,重重倒下。
我一声惊呼,迅速奔到她的跟前。
她缓缓挂断了手机。
我迅速撕开了她的黑色外套,一大片粉色的桃花已经浸染内衣,她的心脏在亢奋地颤抖,左胸一个黑色的小孔,此时正在咝咝向外喷涌赤色的岩浆。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我用手按在她的胸膛上。
她剧烈咳嗽了两声,“文星,这是报应……”始终倔强,绝无眼泪,“我不想火化……”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明亮如雪的眼睛缓缓失去了神采,成了一汪晦暗的死水。
我想哭,但是也没有一滴泪。
我转过头说:“她死了。”对林壮北说,对连近晖说,对山川大地、树木野草说。
连近晖一直站在原地,低着头,仔细看着胸前被子弹击穿的大洞,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回过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
这回你再也不用逃避,我不再陪你玩耍。
数日之前,他的前胸,同样的位置,已经中过一枪,我亲眼见过他红色的尸首。
林壮北一旦开枪,绝无活口。
连近晖突然捂住了脸,跪在地上,“我他么不想死!”
林壮北还在举着枪,枪口袅袅散发着火药的香味。但是眼神已经变得空洞。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后的爱人。
连近晖此时终于产生了大败的痛感,再强大的爱恨情仇也不能凝聚他的魂魄。他就像晨雾一样缓缓散去。
我脱下外套盖住了死者的脸。慢慢站了起来。
林壮北吼了一声,“你他么给我站住!”
我缓缓回头,直视着他。
春天最好的时节,昨天刚下过一场雨,野草以一日一寸的速度疯长,四外一派勃勃的生机,我听到了莺莺燕燕、布谷布谷,我仿佛站在槐庄的石桥,胭脂河,小树林……靳腊梅站在桥的那一头……
我看到了如血的纪小寒,我看到了如雪的衣小芰,看到了烈焰中微笑的林汨,看到了月影下哀怨的余茉……
我的脚下是以血浇灌大地、洗刷罪孽的美人……
砰!
林壮北再次开枪。
我根本没有躲。
火焰,青烟,药香,滚烫的子弹朝我的胸膛射来,速度每秒502.3337米。
他即使面对行刑的狗头铡都不会后悔所做的一切。
我伸出手,道:“你忏悔吧……”
林壮北嘴角一抹魔鬼镰刀般的笑。
子弹在距离我的手掌一毫米的地方,速度陡降为0,然后开始旋转、摩擦、尖叫、溅射火花,最后掉落地上。
林壮北手在发抖,他再也射不出一颗子弹。
我抱着连近晖的警服蹒跚地往回走去。
和风吹拂,就像美人细长纤柔的手滑过脸颊,还带着从田野带来的花香,我茕茕一人,走在月下的小径上——
花开杜宇泣,
草长苌弘碧。
月来鸦翅遮,
孤影游魂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