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中的冰冷杀意消弭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迷惘。然后迷惘也渐渐散去,慢慢现出清明。与此同时,空间如镜子一般缓缓碎裂。
“你先恢复一下,我去唤醒其他人。”孔善仁对恢复意识的冷火说道。
冷火点点头,有感激之情,却没有帮手的意向。这也在孔善仁的预料之中,因此才会说那样的话。
第二个目标是孔知人,之所以不是第一目标,是担心因为太过熟悉反而陷入某种盲区之中。事实也不出所料,若非有了经验,他还真的险些陷在一个自己原本以为是那样,事实却并不完全那样的误区之中。
然后是第三个目标,第四个,第五个……
无论多么轻车熟路,孔善仁依然秉持谨慎的态度,永远都是一个一个、全神戒备地实施救护工作。
大约半刻钟过去,当最后一人也脱离幻境,墨云天终于吐出一口鲜血。他的眼中没有哀怨,而是那种豁达的凄凉。人力有时而尽。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再主动发出进攻。甚至没有人说话。人们真的有点怕了,如果不是情势如此,他们宁愿放弃眼下的大好优势,不再与墨云天为敌。这是一场噩梦。之前的幻境只是其中的一次梦魇。
于此同时,孔善仁感受到人们因为对他的感激而衍生出的关注和依赖。在他眼中,那干脆就是展现荣耀的机会和攫取权力的源泉。多么美好,多么让人身心鼓荡。曾经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那都是些什么,多么珍贵。
又是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了:“咳……嗯,嗯……”
笑声,没绷住而露出来的怪笑声。
还是墨云天,还是幻境。
“抱歉,我没忍住。你有权利多享受一会儿的。”墨云天做着毫无必要的解释。
也许他是别的意思,可在孔善仁眼中则只是羞辱。孔善仁再次用谦逊证明自己不是眼中只有胜负荣辱的弱者,他当然屈辱,表达出来的则是困惑:“你不该这么冷静。”
“也不该这么强大?”墨云天用商量的语气问询,仿佛对象不是敌人,而是多年的挚友。这又是一种嘲讽。
“不是时候,或者说,时间不对。”墨云天的强大并非不可接受,但那应该是他失去智玄之后心无挂碍时的状态,而不是现在。孔善仁渐渐开始适应墨云天的新气度。对方是墨云天,这并不难。
“我……”墨云天重重地咀嚼着这个字眼,然后淡淡地问:“为什么要遵从时间的规则获得力量?”
“……”孔善仁的本意是要将自己的疑惑和发现陈述出来,好来作为与墨云天对抗的力量。结果却被答案问住了。
答案是个问题,却又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墨云天什么时候遵从过规则?他只会践踏规则。
这次也一样。当人们都以为他还是一头痛苦犹豫的困兽的时候,他早已悄悄地度过了那个时期,并将之炼成一副面具,掩盖他已经进化出的凶残獠牙。
“这是一场阴谋?”这同样不是一个问题,疑问只是为了表达主人对事实的逃避。种种迹象显示:墨云天不是在做困兽之斗,而是佯装困兽引蛇出洞,好来个一网打尽。
“为什么不呢?”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孔善仁还是不大愿意相信。甚至开始有点盼望这同样是一个幻境。可惜现实往往如此:好的不灵,坏的灵。
智玄的天性注定了她的命运结局,既然如此,墨云天凭什么就要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墨云天,不是莫回头。当意识到一切无可回转,墨云天自然而然另辟蹊径。他未必阴险到利用智玄的危难罗织陷阱,可如果机会摆在眼前,他也不会浪费。他要报仇,一直都是。
“结局?你们不是才开了个头吗?怎么就急着收尾了?我不着急。”墨云天慢条斯礼地说道。他当然不着急,残酷如果像杀戮一样迅速,那就谈不上什么报仇。要是杀死仇人就能慰藉心中的仇恨,他早就动手了,这会儿恐怕也已经无仇可报了。
“有仇报仇,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一条路堵死了,孔善仁只能另辟一条路试着走下去。
“到我这儿就行不通了?”墨云天并没什么特别想聊的话题,对方既然出招,他便接招。
“你的仇恨太大太深,沉浸其中只会被其吞噬。”孔善仁道。
“有这个可能。”墨云天点点头,表示赞同。
“善仁一直非常敬重阁下。”与旁人不同,孔善仁的敬重发自肺腑。因为他明白,只有敬重对手,才有可能真实地了解对手。对墨云天尤其如此。他深知墨云天的非凡,因此从不被他表现出的弱小而迷惑;他也熟悉墨云天的弱点,因而知道从何处入手才能把握到真正击败墨云天的机会。他希望墨云天能意识到沉浸于仇恨的不智,尽管那原本是他极力鼓动的东西。现实就是这么荒诞……
“所以我应该继续被你敬重?”墨云天有时候也偶尔不按套路出牌。他比孔善仁更能理解“荒诞”的含义,于是走向更荒诞的“路途”。
孔善仁能理解这不是嘲讽,却不知该怎么应对。再次被问住了。这一次,倍感屈辱。
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孔善仁的极限只是更高一些。他并非不会愤怒、不曾愤怒,只是这一次却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浑身紧绷绷的,肌肉酸涩而僵硬,不由自主地颤栗,随后生起冷硬的鸡皮疙瘩;心里好像有一团浊气炸裂开,产生的暴力源源不绝,腔子里滚烫滚烫,让人快要窒息;眼珠竭力膨胀,撑着往眼眶外挤凸,看东西更为清晰,但所有事物也因此变得面目可憎。墨云天自当其中翘楚,尤其当他用尽全力也奈何不了的时候。
三才剑在灵幻困阵中扭曲哀鸣,浩然正气在杳然梵音中消湮无形,精甲兽傀在无声无息中莫名易主,而主导这一切的人至始至终不曾有一指微动,不曾显一颦愁眉,连嘲笑也没有,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孔善仁睚眦欲裂,愤怒却如泥牛入海。仿佛不断膨胀的气球,没有爆炸,而是突然泄了气。也不会完全干瘪,然而空荡荡的,再没有任何力量和渴望。
荒谬和无力同时袭来,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财富、权力、名望,荣耀、赞美、期许,作为儒门孔家的世子、诸子城未来的主君,他从来不缺这些。他也曾为这些东西满怀骄傲,为之兢兢业业、奋勇拼搏。但最让他怀念的还是年少时还需要瑟缩在强者怀抱中的青涩时光。
当弱者的感觉当然不会美好,可那时他的心中还能满怀憧憬与希望。他是天才,生下来便是。与别的天才不同,他不仅知道天才的好处,也深知天才的害处。不被聪明所误,他是真正的天才。所以当有人告诉他天才的极限时,他还能不以为然。墨闲云固然天赋异禀,可终究是个把聪明当成玩具的孩子。而且夭亡了。那时,墨闲云是他超越的目标。
直到他遇到墨云天。
一开始的时候,墨云天并不如何。有些小聪明,也总不过人潮中惊鸿一瞥。可日后回想起来,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世界便从此不再美好。不光是他,所有人的骄傲都自此改变。在墨云天的璀璨光芒面前,皓月与繁星一同失去形容。夜晚当然会到来,但那只是凡人眼中的世界。在皓月和繁星眼中,太阳永远光芒万丈。他也曾以为自己是漫天繁星中真实体积最大的一颗,墨云天不过是占了地位上的便宜而已。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只妄自尊大的萤火虫,想象中的荣光只存在于所有光辉都掩去的假天里,窗户纸般孱弱。
就是这个样子了。从一开始胜利的希望就只存在于不切实际的幻想里。非要做一个评价的话,其实也还不错。毕竟憧憬过、奋斗过、燃烧过……努力争取过,活过。虽然都没什么意义。
痛苦持续,渐渐麻木……
“还是幻境?”那又怎样?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宁愿这就是结局。
“快点结束吧。”
这不是疑问,而是自语。墨云天不予回应。
幻境缓缓崩塌。
良久,孔善仁抬起头,不带任何情绪地问:“这是什么?”
墨云天轻轻吐出一口气,显出真实的本相。在他的身周,非天部众自在地游荡,无数个泡泡随生随灭,那是一个个世界。他没有说话,声音却在孔善仁的脑中轰鸣:“天地唯我,大梦梵天。”
“现在呢?真实还是虚幻。”孔善仁已经完全放弃了。他不是真的想知道真实和虚幻,只是希望自己已经摆脱虚幻。虚幻让人恐慌。
“无所谓真实,亦无所谓虚幻。”他说“真实”时,世界显现出无数细节,真的不能再真;他说“虚幻”时,世界便飘忽起来,那些细节就像是画布上的涂鸦,无论多么像,也只是画上去的。连被封印其中的人也一同虚假。梵天即虚天,虚幻之界天。梵乃唯一之真我、本我,“我”之外一切俱在一念之间。
“都只是我的恐惧。”在救人的过程中,孔善仁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世界。即便只是用来蒙蔽他的幻中幻,也那么的虚实难辨。他能看破,因为墨云天想让他看破。他能救人,因为墨云天想看他无知而又自大的蠢样子。他会恐惧,因为墨云天早已在他心中种下了恐惧。无论自卑还是自大,都只不过是恐惧所衍生。他战胜不了恐惧,便只能任其摆布。所以无所谓真实与虚幻,这天地间只有墨云天是唯一真实的,真与幻只在他一念之间。
“作你的对手,不算辱没名声。”又是一个幻境破碎,但不再是下一个幻境。无论如何,孔善仁赢得了他的尊重,不该再被当做玩物羞辱。
“做你的对手,何其悲哀。”孔善仁缓缓坐了下来,刚刚融雪的地面泥泞不堪,他也不在乎。他不想再动了,看看四周还在梦境中无聊挣扎的人们,“又何其荣幸。”
远处,袁星罡与铁矢也即将分出胜负。铁矢高歌猛进越战越勇,袁星罡则节节败退早有离意。
就是这样了。圣光消逝,修罗君临。命运早已注定,所有的挣扎只是在彰显它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不对。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或许正是因为坐在地上,孔善仁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早感受到世界的变化:大地变得温暖而慈祥,世界则好像在悲哀中颤抖。
他于是下意识地仰起头,又是第一个看见那永世难忘的景象:擎天巨像如初阳般升起,圣洁无方光芒万丈。一切虚假在光芒下点点消弭,墨云天茫然地仰望,圣光如花瓣破碎,凭风飘舞;恢宏的鸣响如天地禅唱,肃穆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