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悲剧有可能发生,那就一定会发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个道理智玄自然明白。但她并不悲伤。或者,不再为此悲伤。因为她明白了另一个道理:如果一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但不能早,也不能晚。
就是现在。
现在是一个平淡的时刻。
再早一些,还能赶上群情激愤千夫所指的炎凉光景。那时献身,还可在消灾解疫之外另加一重化忿净世的功德;再晚一些,苦命鸳鸯咫尺天涯,相逢即是永诀。
哪一种都是可歌可泣的经世悲剧,仪式感满满,足堪传颂万载千秋。
这一刻却平淡无奇。佛子牺牲小我以救济天下,固然也是一番壮举。却也落入“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之流,实乃老生之常谈,稍显俗套了。
此刻人们的热情已不在揣度佛子是否为情所困而忘记普度众生的天职上面了。尸疫固然恐怖,但毕竟也肆虐了这么久了,早治晚治总不过一时。战争的走向却是当务之急。墨云天胜,则修罗君临,人间化作炼狱;墨云天败,则谢天谢地,世界重归秩序。
胜负难料。墨云天的胜算更高一些。因此人们的身心更加煎熬。
智玄却选定现在,“我帮你重获肉身,你要遵守承诺,解去尸疫。”
晖元君嘴角泛起微笑,“你怎么保证我能遵守承诺?”
以智玄现如今的境界,想要达成晖元君的愿望便只有一个途径——借取道之力。而道之力有借必有还,她把借来的力量用在晖元君身上,连还都谈不上,还如何能监督晖元君遵守诺言?
智玄却只淡淡道:“这不是问题。”
“哦?”晖元君显出十足的兴趣。他也知道一些类似封印之类的限制,可他相信智玄也知道那对他起不到作用。
“如果你胆敢辜负师尊不惜以身相殉的志业,你日后的处境会比现在惨上千百倍。”这句话是痴画说的。园中的人都被遣离了,只有她被留了下来。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说出的话更像是一种无意义的威胁,于是又做出补充:“我不能,有人能。”
晖元君只得干笑一声。无论如何,对方都是他此生希望所在,没必要与其作对。
智玄本意并不在此,却也不多做辩解。她留下痴画是有理由的,“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能明白。但我相信你终会明白。答应我:无论你的选择为何,一定要真诚地对待你自己。”
痴画眼中含泪,郑重地点头,“嗯!”
“没有人能强迫你的意志。”说罢,智玄眉心的莲花微微一闪,毫光正正映在痴画的眉心。于是那上面也有了一个淡淡的莲花印记,莲花与莲花两两相映,说不出的神奇。
痴画看不到自己眉心的印记,也不大理解智玄的行为,但她实在地感到了不同。配合上智玄的祝福,她明白自己或许得到了非凡的东西。但感激的话却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去吧。”智玄轻轻挥袖。
良久,智玄转过身,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始吧。”
说罢,并指点触晖元君眉心。道之境不必恢宏雄伟,只是一点灵犀涌入,晖元君便感到了冥冥中的律动。那是多少个无量劫都不曾有过的激动啊,他如何忍得住?失声道:“我……”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魂魄便不由自主脱离了林天蓝的肉身。晖元君没有挣扎,任凭智玄将自己收入莲花道印之中。
智玄也正是通过晖元君的感知寻到了他的肉身所在,只是一步跨出,他们便来到了晖元君的肉身封印之处。
封印非同小可,智玄却在到达的一瞬间便知悉了过去未来——她此刻身负无尽道之伟力,玄妙万端。
与一般荒古存在不同,晖元君的肉身一点也不巨大,几乎与常人无异。或许是于地核之中封印太久岁月,肉身已完全化为玉质,望来剔透瑰美甚为奇异。
深藏地核算是一道封印,作用基本在于藏匿行踪,真正的封印藏于玉质的肉身之中。为免在地核中动用神通引发灾害,智玄又费力将其带回了地表。
智玄将玉尸置于净莲之上且背向自己,莲花内散出的纯净佛力像水一样托着尸身,使其垂直立着,她本人则趺坐于地,就像平常参禅一样。与旁的僧人不同,智玄已经许久不念什么经文了。今天更不会念。她开口说话,就像同自己闲聊一样: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今天刚好是第一万遍。
值得。不值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就是想这么做。不值得要做,值得更要做。”
“我喜欢这句话。我也爱过一个姑娘。当时想不通,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想通了。再来一次又怎么样?还是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要不怎么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呢,你是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晖元君以意识搀和道,智玄的话一直不停,他才意识到那是自言自语,但他不在乎,继续道:“你说的是天下苍生,我明白。这没什么不同。无私就不自私吗?无私是最大的自私。能战胜死亡恐惧的自私自然要比死亡的恐怖更可怕。这话怎么这么绕?
不过我还是要说,你这么干可真不值得。时间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我很想重回肉身,但那只是一种本能的趋向。内心深处,我其实并不那么渴望。至少我现在就有点后悔了。甚至开始心慌、胆怯、厌恶……得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只会更痛苦。
济救苍生的话,相信我,那没有任何意义,那甚至对他们未必是更有益的。即便你的大慈悲能万年不朽,二十年后这些人依旧会在对你的愧疚中互相残杀。那将比疫病带来的杀伤更为广泛。他们珍惜生命,但只限于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更长远地看,你的慈悲行为破坏了一次人类种群优胜劣汰的机会。这就像免疫力一样。病毒进化,免疫力也随之进化。经常服用药物的人免疫力自然而然下降。一旦没有药物的支持,小小的感冒就能要了人的性命。上一次是墨泽国,这一次是佛子智玄,下一次是谁?下下一次?再没有人能站出来呢?
所以,我其实不大明白你为么会这么做。虽然人的行为基本受欲望牵引,但却绝不会将欲望引向无法达成的路途。
无论怎么看,都不值得为了这种事情放弃你与墨云天的爱情。老实说,我嫉妒他,更嫉妒你们的爱情。我愿意为它毁天灭地,我会为它奋斗不息,直到世界的尽头。你却要放弃它,为了一次悲壮的、没有意义的救赎,你的自毁冲动?
我明白了!你是要帮墨云天度情劫!不,不……这简直就跟用爆炸灭火一样,火固然会熄灭,房子也跟着一同消失。他的情劫再也没治了。哪怕让他亲手杀了你,也比这好啊?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我没看懂?想不通……”
随着说话,净莲缓缓飞入智玄平捧的手中。不是净莲变小了,而是智玄变大了。浩瀚的佛力灌入,玉尸浑身发出璀璨而碎裂的光芒,震颤间,天地一同闪耀。
先前晖元君还在质疑智玄监督他履行诺言的能力,现在终于明白这真的不是问题,智玄在一边帮他解开封印的同时也在运用他的天赋化解天地间的尸疫因子。不光如此,那照彻天地的光芒也同时在净化万物的身体,消弭病痛、化解戾气、安抚心灵……玄妙而伟大。
圣光普照,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亿兽争鸣。
整个世界仿佛重生一次,渐显花团锦簇焕然一新。人们从悲哀和恐慌中懵然走出,脸上还残留着痛苦的痕迹,沉默而迟疑,像是毫无准备地被从噩梦中揪出,转身扔进一场盛大的葬礼。
还来不及喜悦,就被莫名的悲哀触动。
外间情势瞬息万变,智玄本人则完全沉浸在自言自语之中,那才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虽然这样说,人还是本能地选择更有利的一方。所谓无私不过是更强烈的自私,所谓伟大不过源自更高远的欲望。我也不例外。
凭什么普度众生就要我来牺牲自己?牺牲没有意义,我也不会牺牲自己。
但这不是牺牲,这是我的天命。它不是刚刚决定的悲剧,而是无数个轮回之前便已选定的追求。我无怨无悔。
即便如此,它也应有一个纯正的基础和美好的愿景,好让我能接受逝去。
生命是什么?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生命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看似自言自语,又不是自言自语。寂灭尊刚被逼出身形便面临着如此深刻的问题。
“生命是痴妄的纠结,意义是虚无的延展,目的是永恒的轮回。一切天然而生,亘古不灭。不需要质疑,也不应该。你的牺牲不是牺牲,你的慈悲毫无意义。徒儿,这是从你开始质疑便已注定的惩罚。”寂灭尊的形象展现在虚空中,比智玄更广大、更高远,充斥天地。他的巨掌从天而降,仿佛坠落的天幕。
智玄依旧沉浸其中,不予理会。比起来,她方才还从莲花道印中射出一束光打入铁矢的眉心,从而显现胎藏界,逼出了寂灭本尊。此刻却连回应也欠奉,仿佛对方比自己的言辞还要虚妄。
“生命是一场未知的冒险,意义不是冒险中得到的,而是感受到的。有人用感觉感受,有人用欲望感受,有人用心灵感受,有人用道感受……
我用爱。
我已找到虚空中的珍宝。
它能化解痴妄的纠结,它是沟通虚无的桥梁,它有比轮回更永恒的意义。
禅机已到,稍纵即逝。为了得到它,我愿意奉献一切,这是我毕生的追求。
天命所归。
我没有遗憾。”
没有圣洁的经文,没有堂皇的史诗,没有玄奥的布道,只是自言自语。既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对抉择的陈述,还有对众生的宽慰。但不是全部。
有些话,她只对一个人说。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智玄转过身,用剩下的全部意志看向自己的寄托,唇角浮动。
“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