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湄水城都被笼罩在黑云之下,雨水如注,猛烈地敲打在房檐黑瓦上,仿佛无数个鼓点,敲打在心上。
洛恨骨静静站在灵堂之上,他的身边停放着一具棺木,里面躺着的正是苏牧之,他身上的血衣已经被换成黑纱暗绣的绸缎衣裳,鬓发也被重新打理过,面目安详,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灵堂的门朝外敞开着,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穿着一身素衣,面色带着悲沉,缓缓走到洛恨骨身后,还未等他开口,洛恨骨便已转过身来,看向来人道:“奔痕,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来人正是叶奔痕,他轻轻揉了揉鬓间,带着歉意解释道:“这两天没日没夜在城北驻防,因此就没顾得上来探视,今天是送苏兄的灵柩回乡的时日,这种大事我是定要来的。”
洛恨骨朝叶奔痕微微颔首,眼眸中却含着几分清冷,轻声道:“苏兄倘若泉下有知,一定会谢谢你的这番盛情厚意。”
叶奔痕听他语气,隐隐带着生分,一时也揣摩不透洛恨骨的心思,只得陪着客气几句。
说话间柳府管家站在门口禀报:“大人,运送灵柩的人马已经在门口准备妥当。”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抬棺材的魁梧粗汉。
叶奔痕朝洛恨骨看去,请他示意,见洛恨骨轻轻颔首,这才命人进来抬棺材。二人跟在棺材后面走出门外,管家贴在叶奔痕身后低声道:“大人,门外有人求见,说是大人的故交,叫言青阳。”
叶奔痕顿时面上一沉,下意识朝前方的洛恨骨望去,还好他似乎并没有听见这个名字,这才放心地对管家低声吩咐:“把客人请到书房去,等我忙完事务,自然会去见他。”
管家会意,从侧廊岔路走开去办事,他没有注意到洛恨骨的眼神已然暗暗变得凝重起来。
二人随着棺木走到柳府大门口,下人赶忙递过来蓑衣雨具,洛恨骨望了望雨势,对叶奔痕道:“我送牧之的棺木去城门口,你既然事务繁忙,就不必相送,我想牧之也不会怪罪你。”
叶奔痕心中切念着这个言青阳,不知相隔十年后这个人何以会再次出现,因此竟答应下来,客气道:“那就有劳你代我相送苏兄的灵柩。”
洛恨骨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戴上蓑衣走下台阶,旁人看不见的蓑檐之下,他的眸中已经现出难以言喻的愠怒与质疑。
叶奔痕目送洛恨骨与灵柩消失在长街尽头,神情这才松懈下来,幸好他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命令属下躲藏在沿路,防备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苏清弦一行人,只要不让洛恨骨与他们接触,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会被鬼王发现,想到此处,叶奔痕自以为安排十分周详,转身走进柳府大门。
洛恨骨随着苏牧之的棺木在长街上走着,雨天路滑,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漫天茫茫雨幕之中,仿佛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踽踽前行。
众人抬着棺木走上石桥,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路边柳树下,一个人站在那儿,举着一把伞,闻得桥上有人走来,便微微仰起伞朝这边看来。
那人穿着一身深紫棠金线丝绣衣裳,胸前挂着耀眼的银饰,下身的衣襟被雨水浸得湿透,仿佛已经已经等待了许久。
洛恨骨站在桥上,与他隔着雨幕相互对视,俄顷才慢慢走下桥,走到那人跟前,微微颔首:“莫宫主,有礼。”
莫藏鞘回以微笑道:“鬼王,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活的好好的。”
洛恨骨禁不住微微苦笑,看向正朝着城门行去的棺材道:“莫宫主既然在此等待,想必是找我有事,不过我此刻实在脱不开身,能否稍候片刻?”
莫藏鞘的神情却收敛起来,摇头道:“能与鬼王同饮叙旧自然是乐事一桩,不过我今日并非为你而来。”他指向在雨中行进的棺木,面上露出敬重之色,“我虽远在南疆,却也曾听闻湄州苏门的当家苏牧之是位任侠仗义的英雄人物,既然生不能相识,那么今日且让我送他一程,也算略尽我的心意。”
洛恨骨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继而目露欣慰,朝莫藏鞘拱手道:“那我就替牧之谢谢你,牧之生前最喜欢交朋友,没想到他在死后还能交上你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朋友,想来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二人相视颔首,一同跟随在棺木后面朝前走去,远远便便能看见长街尽头的城门,一个人正站在城门旁边,也举着一把伞,偌大的城门只有他孤独的身影,见到有人出现在道路上,便转过身朝这边望来。
莫藏鞘微笑道:“这个人该不会也是来为苏兄送行?”
待走近些,洛恨骨朝那人看去,却是认识的,一身青布衣裳,鬓发间都沾着莹白水珠,他的眼神落在棺木上,眼眶竟忍不住红了,强忍着走到洛恨骨跟前,也不顾地上积水便要跪下去,洛恨骨忙拦住他,摇头道:“怀策,快起来,你我之间原不必如此。”
叶怀策这才站起来,对洛恨骨道:“我听说苏老爷的灵柩今日出城回乡,便打算前来相送。”
“没想到苏兄居然还有像你这样一位小友。”旁边的莫藏鞘突然开口道,叶怀策这才注意到站在洛恨骨身后的莫藏鞘,他见莫藏鞘身上衣饰皆是南疆风格,且观他通身气度不凡,心中便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当下施礼道:“阁下想必是莫宫主,晚辈有礼。”
莫藏鞘没想到这个年轻后生居然还有这等眼力,不由多看他两眼,又听叶怀策对洛恨骨道:“鬼王,当初若非苏老爷收留照顾,我带着思悔真是无处安身,今天请让我叩首相谢。”
洛恨骨闻言,不由心头一热,既为叶怀策的知恩图报所感动,也为苏牧之的猝死所惋惜悲痛,他轻轻拍了拍叶怀策的肩膀,对他点了点头。
叶怀策当下含着泪水,将雨伞掷在一旁,滂沱大雨瞬间将他全身淋得湿透,但是他却全然不顾,走到苏牧之的棺木旁边,直直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这才从地上站起来。洛恨骨与莫藏鞘站在一旁看着,也不禁心中感慨。
莫藏鞘走上前去,举起雨伞为叶怀策遮挡雨水,轻叹一声道:“咱们一起送苏兄出城。”
叶怀策重重地点了点头,三人便一同跟随扶着灵柩的队伍走出城门,城门之外,一条古道笼罩在茫茫大雨中,延伸向远方。
队伍为首一人朝三人道:“送者请留步。”
三人便止住脚,并排站立目送苏牧之的灵柩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三人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掉头要走。
不知过了多久,洛恨骨忽然轻叹一声,目光从远方收回来,微微侧头问道:“怀策,找到苏琦没有?”
叶怀策皱起眉头,摇头道:“眼下还没有下落,反倒是柳小姐自己设法逃走,也是下落不明。”
洛恨骨微微颦眉,柳辞婉既然逃脱,却没有回到柳府,她一个单薄女子,又能够去哪儿?忽又听莫藏鞘插言道:“不巧,我也正在找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二位要找什么人,不妨告诉我,我吩咐下去,一并找寻。”
洛恨骨沉吟一下,却轻轻摇头:“也许找不到人,反倒是件好事。”
莫藏鞘大笑道:“鬼王做事的风格,果然非同一般,你我今日重逢,何不痛饮一番?”
洛恨骨与莫藏鞘乃是旧识,虽然不过一面之缘,然而彼此欣赏,有心结为朋友,当下便欣然答应道:“莫宫主盛情,我岂敢推辞。只是我对湄水城不太熟悉,莫宫主可知道哪里有喝酒的好去处?”
莫藏鞘脸上露出带着深意的笑容:“湄水城中的摇光阁,远近闻名,鬼王应当不会不知道。”
洛恨骨神情微微一怔,继而欣然应允:“莫宫主既然中意摇光阁,那么今夜华灯初上时,我在摇光阁恭候大驾!”
莫藏鞘把雨伞递给叶怀策,冒着雨拂袖大笑而去。
叶怀策看不透莫藏鞘的心思,不由疑道:“鬼王,摇光阁是咱们鬼道派的秘密据点,莫宫主既然消息灵通,就不会不知,那他为何还要选在摇光阁,就不怕我们会动手脚?”
洛恨骨摇头轻笑:“莫藏鞘岂是那种疑神疑鬼之人,他既然心胸坦荡,我们自然也要磊落相待。”
叶怀策应声答应,念及洛恨骨不喜摇光阁的靡靡之音,便决定待会儿返回摇光阁去安排一个清静之处,正思忖间,又听洛恨骨问道:“怀策,你在上清门时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言青阳’的人?”
叶怀策想了想道:“上清门中的确有这个人,他如今是门中的执法长老,言长老还有一个嫡传弟子,叫做言灵均,他们之间既是师徒,又是叔侄,我之前曾在城中见过言灵均,却不知他为何来到湄水城。”
洛恨骨闻言,不禁陷入沉思,上清门向来门规甚严,不允许弟子随意下山,言青阳想必是为他这个弟子而来,可是他却为何要去柳府找叶奔痕,要知道上清门与鬼道可是死敌,他二人之间又是何种关系?
洛恨骨思忖良久,只感觉这其中必有蹊跷,而叶奔痕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清楚,他轻轻摇头,对叶怀策轻声道:“我们先回城。”
二人又朝苏牧之棺木离去的方向深望一眼,这才撑着伞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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