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淮扬城发生了一件小事。
但这件小事却影响深远。
原来刘郁所救之女娃娃非是一般人也,乃是淮扬城有名的积善人家,程知程老爷。
程老爷虽然饱学诗书,却是不好功名。
他家自有产业,历代是诗书传家,只靠这祖产,就足以舒舒服服过完一生。
娶了一妻,中年得女。
因夫妻二人只这一个孩子是视若掌上明珠。
程老爷每日再烦忧,逗一逗这奶娃娃,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他得了美满,也就渐渐广施仁义。
看见行乞,总丢三五文钱,遇到灾年,总是减免租税,别人借钱,也往往不要别人还了。遇到读书人落难,不仅赠衣送食,还支援一二盘缠徎仪。
故,虽不为官,却是人人敬重,个个礼遇,谁也不敢得罪,人人都要给面子。
程知老爷就是这么一个人。
不过这一夜,他和女儿玩得累了。到底是四旬人,平素读书,虽闲来无事,却也不懂得锻炼身体。所以这个身体不是很好,有些虚。累了,也就躺下了。
偏偏女儿又闹要到外面玩。
程老爷与夫人感情甚笃。
丈夫出了事,累了,她给丈夫煲汤,也不便出去。
再说如程老爷这样的人家,他家就讲礼教。
他夫人就是礼教可杀之人。
不敢轻易出门。
这便让家里一个信得过忠诚可靠老实的长随带女儿出去玩。
这个长随倒也忠心的,程老爷对人极好,他也看在眼里,时时不忘,照顾一个孩子乃是应有之意,他自然从之。要知道程老爷对女儿照顾非常,他本人也大手大脚,到时说不得就赏赐一笔。
孰料陪了一段,他腹中内急。
纵是淮扬城,也不是到处都有厕所的。
而城中人又多,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至于这孩子,虽是小,却是个女孩儿。
在这礼教杀人的时代,他敢带程老爷家小姐去看自己撒尿,纵是程老爷再宽厚,万一日后知道,也必不会善了。到时就麻烦大了。
所以思来想去他竟只有一个法子。
就是先把小姐放一边上。
自己呢,又不是拉屎。
小个便而已,有什么难?
去去不就回来了么。
哪知道这就出了乱子。
只是撒个尿当然快了。
但淮扬城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撒的。你得找阴暗无人注意的死胡同角落才可以。这就需要避开人群。
所以他抛离小丫头的时间是比较长的。
这才给了拐子机会。
幸好,刘郁出手,这孩子算是救下来了。不然,那长随只怕是不能面对程老爷子的怒火。
但这个事,到底还是瞒不住的。
因为这个事过问插手的不是别人。而是刘郁,刘家小大爷。那能是一般人么?哪怕刘家老爷死了,刘家也是淮扬八大盐商之一,财雄势大,实力过人。
此外,还有。
这长随原本是忠厚老实性子,说实话是习惯所为,真心藏不住事。
三来,这拐子送官,是需要交待证据的。自然也是要问小丫头来历。长随哪敢隐瞒,自然是说了。所以瞒不过去。官府都知道了怎么瞒?
还好是此事长随虽有失职之嫌,但一来女孩保住了,二来他要撒尿这种借口往别处说不通独在程老头这种礼教之家可以行得通。
女儿再小,也不能让她随个大老爷们一趣去撒尿,在旁边看也不行。
长大了这就是污点,女儿会嫁不出去的。
所以长随回去,犹豫再三,还是竹筒倒豆子,把整个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程老爷和老妻两个惊得是目瞪口呆。
他们年至半百才有这一个女儿,没了这女儿,他们就等于没了半条命,迟早也得去。
听闻女儿到底被救下,两夫妻不由得喜极而泣。
程老爷恢复心情道:“慢来,你说救下小女者何人?”
长随道:“当时没说明白,救人之后,那位小大爷匆匆就走了。也是后来在官府那告备,通过衙头才知道,原来是前几天死了父亲的刘家小刘大爷。”
程老爷道:“哪个刘家?”
长随道:“我的老爷,淮扬这地方有几个刘家,当然是八大盐商的刘家了。”
八大盐商?
程老爷还真没放眼里。
他程家诗书传家,又有薄财,自然清高些,不喜那朱门酒肉臭的八大盐商。
平常只当这些人是沆瀣一气,贪敛巨摄,不择手段。
没想到这小刘大爷居然仗义出手。
要知道这等事原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家原本可以不闻不问。
但还是出手了。
不论如何,这份恩情还是需要记在心中的。
淮扬之夜。
府尊林详没有出去。
他为官清廉,门风甚正。
每每办完公事,也是不应酬,不赴宴,不请客,不收礼。
家中呢,也就一个正牌夫人。
和刘郁的狠爹有些相似。
子嗣艰难。
原本有一个儿子,竟然在三岁时夭了。
这也导致林详夫人的身体不好。
到了如今,都快四十了,仅只一个女儿。
且林详清心寡欲,不好什么鱼水之欢,自打结婚起,身边只这一个女人。
他身体也不好,经常发病,眼看林氏竟然有绝嗣的迹象。
他竟也不急。
不过往日他这时已经回去。今日却是留下来和人下棋。
持棋者是一个清秀俊雅的公子,一袭水布青衣,虽然素雅,却用料不凡,乃高贵之人。因为他的这身衣料乃是朝廷贡品,只有恩出于上赏赐下来,才可以有。外面,你打灯笼都找不到卖的地儿。
不过也唯有如此人物才会值得身体不好的淮扬府尊不顾病体在此接待。
正值棋趣,一名当差的书办进来。
对林府尊耳语几句。
林详听得新奇,道:“倒是新鲜,卷宗何在,拿与我看。”
书办不敢怠慢。
这位新来的府尊大人脾气古怪反复无常。
曾经有一位老书办就因质问一句就被林府尊面带微笑的开革了。他反复喊冤,原本还可以支三个月的禄米钱帛也是被扣除了,顺便还反赏了三十大板,当场就去了半条命。
此后府衙人员当差办事都战战兢兢,唯恐触怒了新府尊。
不过林说也是有自己的苦衷。
这府衙中人大多早被乱七八糟的人买通,存不住秘密也办不成事。
林详不狠点,杀鸡儆猴,早就无法在淮扬立足了。
那对面清秀公子把玩手上一枚班指道:“什么事倒是新鲜啊?”
林详一弹文书道:“下面送来一件差事,说有刘氏商行的小刘大爷抓了个拐子救下了程员外的千金。我记得这小刘大爷死去的老子那可是不问别人死活的人物,在欢场千金一掷我信,见义勇为就有些笑话了。看来父子之间也有如此差别啊。看来这刘东翁死得到是件好事了。”
清秀公子道:“刘氏商行,是八大盐商的刘家吧。”
林详道:“正是如此,我才称奇。”
清秀公子冷笑道:“朝廷正在危难之际,到处都在缺钱,可我听说淮扬去年的盐税只给了三十万两。往年严青在朝,派个人收取盐税,达三百万之巨,不过换朝天子,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简直岂有此理!这也是朝廷派你林大人来的目的吧。”
林详端茶品茗道:“左右都是替朝廷效力,说来惭愧,今年盐税,我怕还不如去年呢。”
清秀公子道:“怎么?林大人,朝廷不正是因此才让你当这淮扬知府么?满朝那么多人,淮扬之地乃是肥差,但今上这个不选,那个不选,独独是选了你林大人。还不是你林大人为官清正廉洁,家中又有巨资,不会被淮扬盐蠹收买才委任你当了这知府之位么。今上所图,无非就是一个钱字。林大人竟然办不成么?”
“我不怕和你说,”林详拈起一枚棋子下了一着从容道:“今年,下面的包税能有五十万,我就要偷笑了。”
“什么?”
清秀公子一脸怒容:“淮扬繁华之所,盐利千万之巨,他们竟然只出五十万两?”
林详端茶,不是送客,而是自己品茗,道:“去年三十万,今年五十万,多了二十万,比去年增加了三分之二,还想怎么地,世子,你那雷公礁军纪森严,安全无虞,我这府台衙门可就是个筛子,厨房那儿已经投了三回毒了。这就是五十万两银子的结果。因为他们知道,我今年二十万,明年二十万,十年之后,他们就要在我的压力下付三百万甚至更多的银子了。这便是我奉了皇命所在这儿做的事了。只等,什么时候我死在这任上,算了。”
清秀公子道:“如此整顿也太慢了,万一,你林大人真的出了事,后继者无为,葬送了林大人你的心血,让一切又都回老路,这不是白死白忙活了么?莫不如,我调兵来。何如?”
林详道:“我谢谢你,还是不要了,不过,也许,我还有别的招儿,也许可以完成皇命。”说完他看了眼手上的文案卷宗。
那上面一个名字印入眼帘。
刘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