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远已经在租来的村支部门前徘徊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辰。此刻的他仿若豫西南冬天那么一大块一大块连续被寒霜洗礼过的麦野一样,内心暗青色灰蒙朦一片,唯有嘴唇上干裂开的几道口子与带着血丝的眼睛在告诉人们他正处于极度焦躁、不安的状态中。
三月前当林镇党委书记张道邦来到龙居村宣布对他担任支部书记的任命时,陈致远那时真有一种筹怀满志、信心十足的豪情壮志。
会议很简单,整个过程只有三十来分钟,张道邦几乎完全重复了袁天明书记那天在穰州农村基层干部会议上的原话鼓动激励了一番,接着是陈致远宣布“施政纲领”。穰州市委行政管理局两年的工作,大会小会经历那么多,况且在几大常委的耳濡目染下,陈致远心底中并不怯场甚至有些不屑于这样的支部会议。如张道邦一样重复了袁天明的一些话,他最后的结尾是:
“……在座的各位都清楚,当兵截止今天我还是从龙居村出去什么都不懂的光屁股娃娃。作为严肃的支部会议应该一律称呼各位为同志,但我还是习惯根据老家的辈数去叫大家。今后龙居村的一切还需要在座各位大爷、大叔以及大哥、婶嫂们的帮助与扶持。我首先讲明公是公,私是私,我愿意用自己以后的一切去证明我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如果在我的任期内龙居村能够步入一个新的台阶,将自己目前在镇子里不怎么光彩的名声给改变过来,除了每月给我老娘一百元日常花费外,我愿意向村支部拿出我的所有工资。呵呵!我现在没娶媳妇房子也没有一间,只能借住租来的支部去住宿了。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我宣布从今天起龙居村的所有来往账目全部冻结,各个村民小组要出一名代表认真细致的将原来的账目整理一遍报林镇党委核实做最后裁决,并且在各个村子里公示,至于以后的工作根据上级的指示重新议定。需要重申的是今后龙居村的一切账目往来必须依据正规的财务管理制度去落实、执行,既然从今天起我是龙居村支部书记,所有开支、报销凭据必须要有我陈致远的签名,出纳与村会计分工要明确……龙居村白条子就能报销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是骨子里继承了父亲陈家安几十年的从政基因,也或者是在部队三年中担任班长、文书以及转业两年来直面行政工作的熏陶,陈致远明显比他的同龄人老练了许多。
龙居村三十多名党员加上列席支部会议的十三个村民小组组长,一共将近五十来人,记忆中只知道当年那个善于爬树攀屋掏麻雀的陈家安家的五小子,十几年不见陈家安的小儿子居然又成了龙居村的村支书了,讲话还讲的一字一板,一双锐利的眼睛、不言而威的神色中可以感觉出陈家安原来的影子。——年纪轻轻手腕恐怕软不了。陈致远是龙居村有史以来第一位最年轻、最有文化的支部书记,据说正在读本科函授,以后读研究生也有可能。好人好报啊!陈家安做了几十年支书,去世时连棺材都买不起,苍天有眼啊!
陈致远住在龙居村的支部是龙居村从未有过的先例。以往的村支书除了开会去支部,检查工作到各生产队,其它时间处理日常事务基本就在自己的家里。陈致远在家的大哥陈致中、三哥陈致平早已分家单过,二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宛州市常年在外,四哥参军后转了志愿兵就地安家到了东北的辽河市,母亲李秀英还住在父亲陈家安三十年前修造的半土半砖的两间泥巴房子里,里间是她的卧室,外间是她的厨房,即使回到家里也根本没有他的住处。呵呵!我陈致远现在真是瓦无一片、房没一间,窘迫犹如郝逸然在信中所描绘的南方那般光景了。
会后陈致远将被褥搬到了支部二楼的一个房间,意味深长的笑着对帮他提送行李的房东说:“不错吗?比我家的房子要好多了。就当做我的书房兼宿舍了。楼房都盖了,这些年你家收入一定不错吧?”
房东忍俊不禁。审视打量着陈致远,三任支书弄得连支部都没有了,还有心想书房。呵呵!二十来岁娃孩子流气还能做支书,能把我的房租现金给我不像我现在每年要来要去就谢天谢地了!
“小陈支书,还不是三个孩子去南方打三年工寄回来等着给他们说媳妇又借了一些才建好的。家里那十几亩地年底摊派后就是一把粮食了!呵呵!小陈支书,现在就是吃不愁,孩子都不在家,一年麦子可以吃几年,卖了又不值几个钱,还是缺钱花呀!”
房东楼下的客厅就是村支部会议室。我们龙居村的支部会议室远远没有电视中转播的先进党支部那样的摆设。什么党员活动室,老年人活动中心,农业技术推广室、图书室…..等等应有尽有。扫视客厅四周,仅仅一个椭圆形的长桌几张长条椅子而已,郝文周几年前花了一百来元购置的书记专用沙发早已不见了踪影,以前专门负责接待兼为支部烧开水的老党员张义山因为空间拥挤住宿不方便也被劝退回家暂时休息了。村里临时开会时由房东送上几壶开水,如今又负责陈致远的一日三餐,村里每月给这家一个小组干部的补助,没有钱的时候就从当年的摊派费用中作价扣除。
陈致远看了看堂堂龙居村委会四千来人的行政建制村居然只剩下这么一堆充做报废品填入锅灶也不会心疼的物什,内心说不出的苦涩。他觉得寒酸也有些可怜…..陈致远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恨意。四千来人的大村啊!支部如此,老百姓的收入也必定不会好到哪里!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到街上卖红薯,这帮狗日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都是土生土长随时见面的乡里乡亲的,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恶、可恨的这帮家伙,假若倒退六十年我不毙了你们不可!你不仁我陈致远就不义了!——走着瞧?——我要查账!陈致远早晚会让你们把吞到肚里的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我吐出来!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要起诉你们,让龙居村父老乡亲敲锣打鼓、燃着鞭炮送你们到监狱里去走一遭……
陈致远是有备而回。决定以前大哥陈致中,三哥陈致平专程到市里劝导他安心待在行管局日后熬个出纳、会计的美差,若有机会也会像有些书记的司机一样转个国家正式公务员,混个副局长、局长做个朝九晚六的城里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大哥、三哥,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小弟不想做一个安分守纪的城里人。你们知道娘生我时就没有奶水吃,我是几乎吃遍了龙居村同我同龄人的母亲的奶水长大的。爹去世早,若没有龙居村乡亲看着爹在世前扶持咱家我可能活不到几天。呵呵!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如今又受部队培养那么多年,入党时候的誓言至今没有忘记。所以小弟要报恩,我不惧怕什么烂摊子。况且袁书记也鼓励我回农村去锻炼一下,你们知道没有袁书记也一定不会有我今天,我总不能违背他老人家的旨意吧?”
可能是一年多来接受到了袁天明书记的熏陶而被他的人格魅力感染的原因,也可能是当兵几年间人生观的基本形成,陈致远违背了兄长、亲人、朋友们的意愿,坚定的淌着这趟在他们心中认为的“浑水”跋涉而来了……
在物质上陈致远好像没有什么享受的渴望,况且现在每月不到三百元的工资也使他没有条件去考虑自己日后那些盆盆罐罐的事情。在市局上班时跟着市委几个常委招待客人时,偶尔会被袁天明推上去替他敬敬酒打打牙祭,呵呵!现在支部一帮人每月只不过80来元的工资,目前还欠着镇里几家饭店几万来元的吃喝招待费,唯一的奢侈就是回到穰市三高找张俊武、赵文浩几个老同学发顿牢骚、商量一下对策再匆忙的回来。
说来好笑,陈致远有次带着支部开会到了林镇的一家饭店,服务员看到陈致远后面的几个龙居村干部过来就如风般跑步走到门口,将一“饭店本钱有限,恕概不欠账!”的牌子推到了他们面前。
“几位师傅,你们是龙居村支部过来开会的吧?对不起!其它几个村欠下店子几万元钱要不来,我们老板今天又去要账了。走时吩咐若记账吃饭就到别的店子里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服务员一边道歉一边做摆手送人的动作,生怕他们坐下来不走的样子。
“你没发现我是第一次来吗?就我们五个人,两百元够吧?服务员!点菜来,我今天就在你这里吃定了!”
年少气盛。陈致远觉得被羞辱一般满脸通红。他从口袋中掏出刚发放的几个月工资。呵呵!我们的市委可真会可虑,第一次经过特批连续预支了三个月工资,全部是十元的面值整理成一沓叠放在一起,估计不到一千元的样子,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豫西南的农村已算不小的数目。陈致远有节奏般迅速数了二十张,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扫视了其余四人与服务员一眼。
陈致远自出生到有记忆开始人生的一切几乎就在拮据中紧紧巴巴打发过来,但走进饭店被赶出来还是他人生二十三年第一次遇到的事情。三巡过后陈致远看着其它四人红光满面只朝他翘起大拇指的酒相,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支部几个人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身为支书就应该出面请他们的客,言外之音告诉陈致远你的钱就是龙居村的公款,呵呵!公款吃喝理不直气却装呀!“商女尚知亡国恨,龙居无钱不言羞。……陈致远随口吟出了两句打油诗,呵呵!我陈致远不善辞令,假若是郝逸然在就看能把你们损成什么样子!陈致远看着他们猜拳中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由得隐隐感觉到一股寒意直刺向后背,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使自己有些黯然无语了。
“……完善执政的力度、能够刹住身边的歪风邪气必须要从自身做起。制定一系列的财务管控制度就是村子积累本钱创立基业的开始…..”
陈致远想起了袁天明书记在毕业班结业会议上的讲话。呵呵!我犯错了。龙居村目前的穷不就是他的前任如自己刚才自充“袁大头”、打肿脸装胖子行为而造成的原因之一吗?
“……龙居村现在是什么样子?可以说已经揭不开锅了。改革开放以来这么多年的积蓄为啥子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吃喝一部分,挪用一部分,想办法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一部分。龙居村的财务管理制度就如一个装满了水却又捅破许多口子没有粘补的塑料袋子,到了最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从今天起支部所有人员因公开会禁止集体聚餐,每顿五元的报销补助,年底付款。本支书以后不会管大家的饭了,若要等我请客就等龙居村拥有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企业再说吧!……”
他一头扎进了龙居村的十几个生产队去调查、体验村民们的现状与呼声。三个月来得来的初步数据是村民夏季的麦子要交公粮,唯一的收入只是依靠秋季的庄稼。每人每年900来元的毛收入,却要每人摊派各种费用300来元,除去一个家庭的全年开支、人来往去,一个家庭还会有什么剩余?几年来豫西南如同整个中国一样总不是那么太平,不是旱情就是水涝,村民们这么一点收入遇上灾年往往还会打了水漂,改革开放十几年来村民们依靠土地只是仅仅改变了吃饭穿衣问题,如果不是他们的孩子们出外打工每年能够多多少少给家一些补贴,几年来的龙居村似乎已经停滞不前了…..
林镇镇政府对龙居村的账目数字下来了——赤字六十余万……
陈致远不寒而凛。初来乍任的狂热激情一下子消失殆尽。我敬爱的袁天明书记呀?村村通油路?就我龙居村来看要停一停了。农田水利建设应该是当务之急,但我一个穷小子上哪里去弄钱呀?还有遥不可及的村办企业靠什么去创建呀?政府会贷款给我吗?六十万的外债谁肯做龙居村的担保?钱、钱、钱…….一切都是因为没有钱,陈致远从来认为钱不是万能的,如今龙居村的工作只有钱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途径!想到这里他开始有些怀疑袁天明书记是否也步入几十年前大跃进的后尘,有些急功近利起来了。
电话费昂贵,每分钟一元多,龙居村的支部电话已经欠费叫停多日了。陈致远根据龙居村的实际将一份报告邮寄到了袁天明书记的办公桌前,临行前袁天明书记有指示,凡是注明农村基层干部培训办公室的信件必须要由他亲自过目、批阅、回寄。
“致远同志:
你的报告我已收到。报告很全面也很实际。你的忧虑我理解,其实你我都正经历着同样的困惑。这也是对于你独力工作的一次真正考验。至于下步如何开展,市委只是给你们定了一个大概的方向。未来几年、十年或者若干年豫南省、乃至整个国家都会朝着这个方向走。
请你不要犹豫,我们不是在重复几十年以前的“大跃进”,只是比其他地区提前考虑了几年或者十年而已。工作之余学习、参考一下深圳蛇口的试点经验,16年以前蛇口曾经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穰州目前的试点就是三月前毕业的这批新任命的支部书记所处的十多个村。
豫西南相比南方的交通、地理位置、人文背景具有一定的差异,未来若干年后这个差异会逐渐缩小。方向考虑超前一些并不是坏事,市委只是给你们确定了方向,并没有明确的说你们先做什么。怎么做由你们支部去确定,市委不出面也不插手,只要不违背原则能以点带面就证明你们成功了。
我曾经在龙居村做了三年记工员,郝子君是一位能把一分钱都算进账目中的农村精算师,双手打起算盘来就像弹钢琴……当年五百亩的林场梨子、苹果可真好吃,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回市委述职不要忘了帮我带几斤回来……
祝
健康、顺利!
袁天明
1994年10月22日”
陈致远二十三岁第一次收到正处级以上官员给自己的亲笔信,笔迹遒劲洒脱颇有些王羲之功力,陈致远看后激动不已。袁书记何许人也?古时候就是五品知州。当年范仲淹、寇准两位宰相就曾在穰州任职过。书记今年不到五十岁,说不定很快就是省长、部长——一品大员封疆大吏了!呵呵!我陈致远要将这些信件保存起来,说不定若干年后就是我孙子们引以为傲的古董了。
袁天明批阅、回信简介明了,却又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袁书记家属、孩子全部在宛州,去年陈致远母亲李秀英过去看他时顺便给他捎带了十多斤绿豆、几斤小磨香油,自家产的东西并不值多少钱,结果母亲回来时袁书记硬是让秘书给了陈致远母亲200元钱。呵呵!这个袁书记工作起来很活跃,生活中却相当低调,甚至多次周日“偷偷”带着行管局的几个转业军人骑着单车随他到城关镇的茶馆去喝茶、下象棋……事后微笑说: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要替我绝对保密。你们可能将我美其名曰“微服私访”吧。也算是我在体验民情中采风两不误。来到穰州已经就没有动笔了,我想找些素材,袁天明有个梦想退休前一定出几本小说,听在南方的几个老乡说好多工厂不招咱豫南人!电视剧是宣传我们豫西南的最好方式。我要告诉天下人80%的中国人就是从中原出去的,咱豫南是中原的腹地,所以豫南就是中国人的老家!豫南人只是性格太直、不畏权势敢说真话而已。唉!有钱有权了不能将祖宗都给忘了,豫南人招谁惹谁了,我要给咱豫南人正名……
看到袁天明信中提到龙居村的500亩林场时,陈致远不由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姜还是老的辣呀!我陈致远在他袁书记心目中一定如小孩子般的稚嫩,我怎么这么不细致,又怎么忽略了林场这个地方。那不是我同郝逸然小时候经常顺着玉米田地爬进去偷林场的水果,被当时的场长郝文周抓到送回家里,为此不少被父母暴打、罚跪的地方吗!
袁书记特此强调这些不会就是表扬郝逸然的父亲郝子君吧?陈致远苦思幂想着……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致远豁然开朗,一月来因焦躁血红迷茫的双眼突然透出了一片明亮的光芒来。
“郝子君!林场!还有郝逸然……我要招兵买马!开始进攻了!哈哈…..”
陈致远心花怒放、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激灵灵一个部队时候经常使用的鲤鱼打挺动作…..
“咔嚓”一声!
——陈致远的床腿在他起立后被他的双脚给蹦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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