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顾凉师妹。”
毓秀峰族学的青石板路上，顾天阳迎面走来。
他的个子高了，衣着干净朴素，虽然相貌普通，但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的乖孩子。
顾凉按住身体传递的情绪，回以微笑，“早安，天阳师兄。”
顾天阳没像往常那样纯路过，停下脚步打量着她，语气微妙：“数日未谋面，师妹又晋升了。”
“嗯，我刚晋升不久。”顾凉说，“师兄也踏入练气一层了，同喜同贺。”
值得喜吗？
你用了十二天从凡人成为练气一层修士，我用了两年。
顾天阳的痛处被戳中，一副我不想笑却不得不笑的虚假表情，“……呵，师妹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修行上，我还要学习符道，自是不如的。昨天我一夜未睡，侥幸完成一张八品冰盾符，师妹可有空帮我试一试威力？”
全族学都知道，顾凉的符道天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糟糕，拿最简单的引火符举例，她画一百张能有半张成功都要偷着乐。
顾天阳得知此事，去听了一节课，以尚未引气入体的凡人之躯成功画出引火符，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误打误撞，结果他又画出第二张引火符，证实自己确实拥有不弱的天赋。
然而顾天阳没有在顾凉脸上看到他想看到的恼怒，她似乎不在乎自己的短处，对他的恶意提议好像很有兴趣，“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可我今天要开炉炼丹，没有闲暇。”摆出真诚的笑，“师兄不祝福我吗？”
祝你炼丹失败，开炉必炸？
顾天阳说不出真话，也不想昧着良心说假话，把袖子一甩，已是不知第几次被恶毒女配气走。
咯咯笑声从身后传来，顾天阳捏紧拳头，暗暗发誓：下次见到她，一定不能跟她说话！
他委屈，顾凉也委屈。
每次见主角都有不适的反应，还不能动手干架，只能动口了。
朱女对此颇有微词，传音说道：“姑娘何需忍他！姑娘是真君的弟子，莫说将他赶出毓秀峰族学，便是杀了他也不会有人敢说二话！”
台词很符合反派狗腿子的角色定位。
顾凉笑意更深。
“姑娘！”朱女恼了，“您别笑，我不是跟您开玩笑，是……”
“是什么？”顾凉止住笑，看着她道，“你记得我是真君的弟子，可记得我的姓？”
顾凉当然是姓顾的。
不等朱女回答，这个姓顾的说：“我的姓，他的姓，都是乾坤派顾氏的顾。你不是顾姓，怂恿我杀他，他会不会死不知道，但你一定活不成。”
朱女的脸色刷地变白了，恨不得撕碎自己的嘴。
她一向谨慎言行，严于律己，怎么就说了那样的混账话！
顾凉不喜她，如今捏住她的把柄……
“莫跪我，我没想过杀你。”顾凉把朱女的智商掉线解释为遇到主角，借机吓唬一番，再端起高深莫测的神情，“不该做的不要去做，我不喜欢被惹麻烦。”
“……”朱女看她的眼神很怪，壮着胆子问，“姑娘，您当真只有六岁？”寻常的六岁小童哪会如此心思通透精似鬼！
“我活了六百个年头，爱信不信。”顾凉走向位于半山腰的炼丹室，“这里有火井，平均温度高于凡人的忍耐范围，你想看热闹就跟着，不想跟着，随便找个地方玩去。”
火井深入地脉，引上来的火被称作地火，专用于炼丹、炼器。
修士有灵气护体，不惧地火之灼热；凡人若想进出炼丹室，必须用隔绝火焰和高温的衣服把自己裹严实，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朱女在结界外止步，目送顾凉走进炼丹室，心里想着那句不该说却说出口的话，眉头紧皱。
顾凉在预习上一堂课的内容，夫子尚未过来，她在架子上挑选一尊鼎，打开火井预热。
初学者多以养气丹入门，此丹药不入品，花费两三百个灵石就能买到丹方，但它依然是一座不易跨越的高山。
顾凉照着丹方选取原材料，驾轻就熟地进行初步处理，丢入鼎中。
“嗖——”
当最后一样材料入鼎，地火猛地暴涨。
顾凉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掐了御火诀，嚣张桀骜的火焰迅速恢复平静，鼎中材料缓慢融化，变成略浑浊的浅绿色药液。
接下来的步骤是掐诀分离杂质，当药液完成提纯，顾凉盖上盖子凝丹，凝神倾听鼎中传出的哔哔啵啵响声。
开炉收丹的时机最是考验炼丹师。
鼎盖揭早了，丹毒有残留；鼎盖揭晚了，丹药的药力被地火破坏，品质大跌。
“噌！”
鼎盖揭起的瞬间，沁凉的香气弥漫，十来颗水晶般剔透的养气丹躺在鼎中，告诉顾凉炼丹成功的喜讯。
“呼——”
顾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夫子，对方抚掌而笑。
“你做得很好。”夫子评价，“就初学者而言，三成的成丹率不低，且你的丹药品质普遍高于一般水准，放在丹峰也是佼佼者。若非你的道法天赋特别出色，我会劝你弃灵修，改走丹修的路子。”
“这才第一炉丹，夫子的结论下早了。”顾凉被夸得脸红。
她的见识和眼界或许不如夫子，但她是读者。
原著里有个角色是极优秀的火灵根，生来拥有三十三种天火中排名第十一的“芙蓉真焰”，应顾天阳的要求初次炼丹，成丹率六成，丹药有一半是上品，剩下的都是极品。
顾凉看向鼎中的丹药，上等品质的有四颗，余下皆为普通品质。
天赋不如人，又不想落后，只能拿勤奋和努力来凑了。
忽略夫子的称赞，顾凉继续炼丹，往后的十多天不是在炼丹就是在学习理论知识，两相结合之下，她的成丹率稳定在四成、五成上下。
顾氏和乾坤派对此表示满意，毫不吝惜地送出丰厚奖励，并把顾凉和纪珊的修行配给资源翻了三倍，表哥纪子悔同样享有好处。
如此，顾凉周遭的目光也变得不一样了。
不说别人，只说骄横跋扈如顾成，觉得顾凉碍眼如顾青伊和顾仁，关系一般如顾圆圆，这些人见到她都会打招呼。
特别不爽她的人如顾天阳，偶然在路上碰面，他的笑就跟画出来似的，怎么看怎么勉强扭捏，一边假装关系好，一边幽幽地盯着顾凉，明摆着不高兴。
顾凉：……这眼神让我怀疑我对主角始乱终弃。
路被顾天阳挡着，顾凉不想让，第一次主动开口：“你来找我，是我欠了你很多钱没还？”
顾天阳不说话。
刚嘲讽人家是画符废材，结果人家的长处不在符道而在丹道，初次炼丹就引来宗门和家族的关注，与她相比，符道天赋出众却一直被忽略的顾天阳之郁闷憋屈可想而知。
顾凉微笑着，表情像在嘲讽。
自那次落水后，她都是这个样子，看起来脾气很好。
别人说难听话，她不生气；别人说好话，她也不特别高兴。
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顾凉在想顾天阳的年龄，他比顾凉大四岁，如今十岁，还是小男孩。
源于未知的恶念从不考虑其它，拼命地嚷着，【你在养虎为患！趁他没长大，赶紧杀掉他！不抓紧时间，以后没有机会！】
【你是真君弟子，又有优秀的丹道天赋，你杀了他，绝不会带来任何不好的后果！】
【杀掉他！栽赃嫁祸给朱女！宗族绝对不会追究！】
顾凉保持友好的微笑，神色有些狰狞。
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压住让它见血的念头，仰头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顾天阳，说：“有话请直言，无话请让一让，我还有事要做。”
顾天阳注意到她的动作，冥冥中察觉到危机，退后两步，“你讲过，要……”
说出四个字，顾天阳忽然住了嘴——他看到顾凉袖中的匕首，她的眼神不温和，看他的目光就像饥饿的凶狼盯着白兔，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结果他的性命。
“往下说，要什么？”顾凉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宛如凶狼在磨牙。
“要帮我测试冰盾符的防御力。”顾天阳把那张八品冰盾符捏在手里，改变了主意，“我已经找圆圆给我测过了，不需要你出手。”
“嗯，我晓得了。”顾凉点点头，“还有别的事吗？”
顾天阳没说有，也没说没有，避到道路旁边，让顾凉过去。
当她从他身侧走过，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密集如鼓点，紧张得如同与危险的猛兽近距离接触。
她走远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顾天阳的汗水湿透衣裳。
神出鬼没的朱女把他的反应如实告诉顾凉，“天阳公子这么怕姑娘，还敢跟姑娘说垃圾话，胆子不小。”
“他不应畏惧我。”顾凉没有跟着笑，对上朱女惘然不懂的眼睛，她摆摆手，“你且出去，我想独处。”
朱女怀着疑惑退下。
顾凉整理思绪。
事实如下：每当她见到顾天阳，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杀他；而顾天阳见到她，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是恶行，哪怕她掏肝掏肺对他好，他也不会信任——因为她是反派，正与反不两立。
顾弦是反派阵营，他对她好，系因物以类聚？
原著剧情中，顾凉被顾天阳斩首，为她复仇的只有表哥纪子悔。
顾弦的表现相当冷漠，仿佛异母妹妹的死微不足道……
原著有描写的，顾弦与顾凉的唯一交集，是他们称呼同一个人为父亲。
顾凉把关于原著的思考放到一边去，从杂物箱里取出一本灰白色封皮的小册子。
这是顾弦送的礼物之一，封面上写着顾弦手书的“历练手札”，她从未翻开来看过内容。
记录从顾弦初次外出历练写起，讲述遇到的事与物，偶尔掺杂着几句思考，最新的内容在昨天更新——小册子材质特殊，可以单方面同步顾弦写下的文字。
只是，顾弦没告诉顾凉小册子的用途，顾凉若不翻开手札，永远都不会知道小册子不是普通的小册子。
顾弦也没有说，他希望她了解他。
或者是说不出口，或者是不想被拒绝，或者……是觉得没有必要。
就像顾凉相助顾天阳，目的是还债，顾天阳误会她、怀疑她，她都不关心。
但顾凉想不通的是，顾弦与她的接触约等于零，他怎么可能欠她的债？还有，这笔账是来自“顾凉”这个名字，还是来自尚秋？
顾凉试探过，顾弦不是穿越者，也不知道未来，“顾凉”是债主的可能性高于尚秋。
沉思片刻，顾凉将自己代入债主角色：“他要还债，让他还。他想要兄妹情深，我给他，再看他的下一步行动。”
她坐下来整理顾弦发回宗门的问候。
这些信件本是轮不到她看的，但总会送到她手上，若无顾弦的授意，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动他的信。
顾弦的属性是闷骚。
又数日，顾凉结束炼丹，写好一道回复顾弦的剑符，向竹林峰诸人交代了杂事，又向纪珊、纪子悔、顾妍等人告知消息，开始了接触修炼以来的第一次闭关。
剑符是传信之物，飞遁速度之快，堪比风灵根的化神修士。
从乾坤派宗门出发，顾凉的剑符笔直飞向远在东部的十万大山，于六个时辰后停在顾弦掌中。
这里是十万大山中部，顾弦的位置接近内圈。
十八个时辰前，顾弦斩杀了一个由四、五级妖兽组成的巢穴，完成师尊顾惜雅布置的最后一个任务，耗时十三天。
捣毁这座巢穴的困难程度堪比挑战金丹中期的七级妖兽，顾弦受了不轻的伤，与他同行的御雷兽亦然。
“阿凉的剑符？”
首次收到回复的顾弦看着剑符，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冒充顾凉。
如同历尽艰辛困苦，最终登上巅峰的旅人，他看到只在峰巅生长的花朵，他从未如此激动，他满怀着欣悦和欢喜，可他也在害怕这朵花是虚幻的梦。
两个呼吸后，顾弦打开剑符，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总共看了三遍。
顾凉称呼他哥哥，反思了她的冷漠，向他道歉。
原谅耶？
顾弦不原谅。
他不曾怪过她的冷淡和疏离，不需要顾凉的道歉。
他需要的，是她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直到因果两清，无拖无欠。
两年后的今天，顾凉遂了他的愿。
然而，看完剑符的顾弦没有如两年前设想的那样为还债感到高兴，他的高兴，系源于顾凉的回应，源于顾凉称呼他哥哥。
“呜？”
御雷兽悄无声息地来到顾弦身后偷看剑符，发现顾弦没有给顾凉写回信的意思，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你不是期待顾凉回应吗？为什么她回应你了，你却变得冷淡了呢？难道你想把她给你的冷漠还给她？啊咧，这就是传说中的互有好感却迫于无奈相爱相杀吗？」
“少看点话本，那对你无益。”它的契约者如是告诉它，随即收起剑符，继续行调息疗伤之事，将如何应对顾凉的问题按下。
“呜呜。”闲着无聊，不看小说解闷难道看你的脸蛋发呆？
御雷兽卧在契约者旁边，爪子扒拉着，拿出一本粉红色封面的书，代入书中女主角，和男主角谈起了“我误会你，你又误会我，误会、误会何时了”的恋爱。
远在宗门的顾凉正慢慢回想学习炼丹的过程。
二十天后，她睁开眼睛，对丹道的认识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洗过澡换过衣裳，顾凉服下第二颗辟谷丹，合眼回忆前世与今生。
当她结束为期两个月的闭关，修为已接近炼气七层。
“效果不错，若是按正常打坐修炼的进度计算，进阶炼气七层应该在数个月后，毕竟突破炼气六层是四个月前的事。”
顾凉出关，站在金色的阳光下，看着顾弦走来。
体型缩成小狗的御雷兽跟在契约者脚边，仗着契约者不会低头回首看自己，对契约者的妹妹摆出各种搞怪的表情和动作，欲引来她的注目。
顾凉看它一眼，望向顾弦，微惘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是因何故关注我。”
顾弦的表情与她差不多：“我不清楚。”语气微微一顿，“阿凉，我见着你，心里便觉得欢喜。你可知道原因？”
顾凉也欢喜。
她摇头说不知道缘由，陈述道：“我初次见你，是在万象坊市。那天我刚回到本家，你刚从十万大山回来，给我的感觉和别人一样。”
许是距离顾弦较远，许是她被顾天阳干扰，反正她没有感觉到顾弦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顾弦却说：“我知道你当时在看我，但我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对视片刻，顾弦问：“你意欲何为？”
顾凉说：“无它，顺其自然。”
她笑，勾着顾弦的肩，吧唧一声送了他一个香吻，道：“你来看我，我非常高兴。”
可怜顾弦从未与他人有过如此亲近接触，脸红到脖子根，既羞又恼，有意责备顾凉轻浮不知庄重，又怕话说重了，只能背过身自己生闷气。
顾凉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