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已生,玉常在已死,一时间众人该交差的交差,该复命的复命,风若清也没有久留地宫的道理。从地宫一路上来,她抱着孩子不肯放手,又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婴儿,也不知是姿势不对还是怎的,回到凤仪宫时双臂已是酸麻不已。
太医稍稍叮嘱几句假装坐蓐时该注意的事项便欲行礼告退,风若清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忽道:“太医且慢,太医瞧这孩子,觉得这孩子可像是早产而生的吗?”
太医躬身道:“陛下早有示下,玉常在有孕时微臣便时时控制着她的饮食,不叫胎儿长的太大。那孩子虽足月而生,然在足月的孩子中个头却不算大的。他的个头虽比寻常早产的孩子要大些,可皇后宫中不比寻常,即便孩子早产,大些也是说得过去的。”
风若清想了一想,摇摇头,道:“不妥。宫中的孩子难将养,更何况一个‘早产’的孩子。劳烦太医复命时向陛下禀明,本宫早产,恐有血崩之势,不宜见风见人,须得静养才好。陛下会明白的。”
太医领命而去。不出半日,各宫各院便都领了旨意。
自凤仪宫传出早产的消息起,苏太妃便心急如焚,骤然听闻这道旨意,更是坐立不安,不知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凤仪宫有了孩子,虽有乳母婆妇伺候着,不劳风若清亲自动手照顾,可她却好似有忙不完的事情,只觉得焦头烂额,一时也未曾想起向苏太妃报一声平安。还是浅露有心提醒,她才恍然道:“对对对,幸好有你提醒我。你等天黑了亲自去一趟英华宫,告诉太妃一切安好,请她放心。”
苏太妃得了信,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方才道:“盼了这么些天,总算把你盼来了。凤仪宫的大门关的紧紧的,什么消息也透不出来,哀家生怕你们有什么变故,日夜为你们忧心。”
浅露笑道:“让太妃挂心,原是奴婢们的不是。只是自得了小皇子,皇后娘娘上心得紧,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便是夜里歇下了,也总是醒,问奴婢们外面是什么动静?可是小皇子哭了?可怜奴婢们竖着耳朵听,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的。太妃这边娘娘一时没顾上,还望太妃恕罪。”
苏太妃忙道:“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哀家忧心自己的孙儿,算不得什么,倒是皇后这般尽心,哀家这辈子也还不了她这份情了。”
兀自感慨了一会儿,又道:“哀家想去瞧瞧那孩子,不知可方便?”
浅露看着太妃满脸期盼的模样,颇有些为难:“凤仪宫闭宫不见任何人,太妃娘娘是知道的。”
太妃急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浅露思忖片刻,道:“若太妃您实在想去,恐怕只能委屈您等后半夜从角门入了。”
“不委屈不委屈,”太妃连声道:“你只说哀家什么时辰过去便可以了。”
“现下时辰还早,奴婢要先回去打点一番,请太妃安心等等。”
浅露匆匆告退,回凤仪宫打点妥当,又急忙返回英华宫,只等时辰到了引了太妃过去。
这厢,风若清让乳母给小皇子喂了一回奶,又换了回尿布,哄着小皇子睡下了,便让乳母回了厢房,留了小皇子睡在她的寝殿里。她时不时地看看滴漏,心急如焚,生怕小皇子突然哭起来,引来乳母,与苏太妃撞个满怀。
好在那孩子乖巧,一直睡得沉稳。
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风若清匆忙迎了过去,见是太妃来了,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与太妃见了礼,引太妃至床榻边,太妃轻轻抱起襁褓,见了那襁褓中小小的婴儿,一时情不能已。
太妃抱了一会儿,稳了稳心神,对着风若清笑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风若清道:“里外都有乳母照料,臣妾并不辛苦。只是每每见这孩子哭起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臣妾的心也好似揪起来一般,总想起他母亲生他时候的样子……”
苏太妃有些黯然,轻声问:“她的遗体送出去了?”
风若清点点头:“陛下把她从毓秀宫迁出来的时候打的是突染恶疾的由头,她的位分又低,又怀了孩子,恐怕不能葬入妃陵。至于葬入了何处,臣妾也不敢多问,陛下不喜臣妾多提起她。”
苏太妃幽幽叹了口气:“都是宸儿造的孽啊!”
风若清见苏太妃似有忧愁之感,忙劝道:“事已至此,太妃不必过于自责。玉儿曾与臣妾说过,相较于宫中无尽的等待和无边无际的漫长黑夜,能有这个孩子,她很欢喜。”
苏太妃敛了敛心神,问:“这孩子,陛下可给他取名了?”
风若清答:“定了个‘默’字,陛下说取自‘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可臣妾觉得皇子用这个字不好,改了‘墨’字,望他‘学书求墨迹,酿酒爱朝和’,悠然度日罢了。陛下已准了。”【注1】【注2】
苏太妃点点头,放下孩子,自袖中取出一物,交到风若清手中:“这是宸儿出生时便带着的,后来他到了……罢了,前尘往事不提了,恐怕宸儿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幼时曾戴过这样一枚玉坠了。原是宸儿对不起玉常在,对不起这孩子,如今哀家就把这枚玉坠送给他,望能保他平安。”
如此闲话两句,苏太妃便借着夜色匆匆离去了。
一道风若清早产体虚的旨意将宫内各路人马都挡在了凤仪宫外,可苏太妃漏夜前来却给了南帝又一个前去探望的理由。
南帝虽不喜玉常在红杏出墙,但见风若清对墨儿关心非常,也不曾苛待了他。有时南帝心情好,又碰上墨儿醒了不哭不闹,睁着眼睛到处瞧,也会抱在怀里逗弄两番。说到底还是因为玉常在在他心里不过是衣服一般的女人,了结了便罢了,谈不上生气,更犯不上小题大做处置了亲王。
南帝进门时风若清正抱着墨儿逗弄,嘴里自言自语念念叨叨。南帝瞧着有趣儿,笑道:“他那么小,你对着他念叨什么呢?”
风若清回过头,微微一笑,抱着墨儿行了礼:“陛下来了。”
南帝走过来,轻轻拍拍手:“来,让朕也抱抱。”
风若清将孩子交到南帝手中,抬眼见外面阳光温暖和煦,便命人搬了贵妃塌安置于窗棂之下,道:“外面阳光甚好,不如陛下抱墨儿去窗下晒晒太阳吧。”
南帝依言去了,抱了会儿觉得手酸,正欲换个姿势,墨儿突然哭了起来。南帝一愣,匆匆站起身来生疏地轻拍着襁褓。
看着南帝手足无措的样子,风若清不禁笑着走过来:“许是饿了,给乳母去喂奶吧。”
南帝抱孩子抱得少,并不很了解该如何把孩子交到另一个人的怀里,更何况一个正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叫他手足无措极了。他又高了风若清一个头有余,风若清要抱走他臂弯中的孩子,少不得要踮起脚来,整个人凑近他的怀中。
阳光柔柔地照进屋来,南帝低着头看看怀中的孩子,又看看风若清乌黑的秀发和白皙的侧颜,忽然觉得,若这孩子真的是他与她的孩子,该是多么温情的场面。
乳母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低下头,羞红了脸。
风若清将孩子交给乳母,回过头,冷不丁撞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南帝扶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近怀中,望着她低声道:“朕一直记着,朕答应过你,会等你自己愿意的那一天。如今朕问你,你可愿意了吗?”
许是阳光晒久了,风若清觉得自己有些热,脸上有些烫。她着实没想到南帝会青天白日的同她说这样的话,故而有些发愣。
南帝见她不似过去那般紧张抗拒,两颊绯红煞是诱人,便觉得她是默许了,上前一步俯身欲吻。
风若清终于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她双手轻轻推着南帝的胸膛,身子微微后仰,挣脱开来。
“陛……陛下,臣妾……臣妾的小日子来了……”她轻声喃喃,羞赧不已。
南帝一怔,旋即失笑。本是为了太妃漏夜前来一事而来,到底却是一分也不记得了。
【注1】引自陶渊明《饮酒》
【注2】引自张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